“没想到我在外面出生入死,她却在家里违背伦理,败坏门风把娘气死……大哥,我是个堂堂的男人,怎可容下这奇耻大辱?千思万想,最后决定离婚!让三狗拿着我的‘离婚申请书’领她到区公所解决掉,否则我无颜面回家……”
娘听到这里瘫坐在炕沿上……信上还说:“惠儿的问题你们征求她的意见,她要带走我每月按律付给她抚养费,她要不带,留下来你们先替我养着……”
我问娘“离婚”是甚意思?娘没有回答我的话。我便去问先生,她告诉我,离婚就是你娘不再是你爹的妻子,你爹也不再是你娘的丈夫。我说那我还是他们的孩子吗?先生说当然是,血缘不会变!哦,我松了一口气,总算安置了自己,可我却不知道娘从此无所归依……
夜晚的顺序总是一致的,大伯和三叔扛着作杖回来,圈起暮归的牲口,一天的劳作就算是个了结。大娘张罗早熟的晚饭;三婶提着饮牲口的水侍候牲口;我和惠兰姐搅拌夜晚添槽的饲料并为三叔和大伯打出洗涮的水……
娘呆坐了一整天,以往勤做细织的作风荡然无存,她彻底成了一截朽木。她再也无心为受苦一天的男人去忙碌她那份应尽的工作了。但家里人却出奇的宽容,好像一点都不介意娘的特别表现。晚饭后,大伯挖了一袋烟,娘的手准确地摸起火柴为大伯点烟,其时,娘盯住大伯的脸,说大哥,惠儿爹不要俺了吧?大伯捉烟袋的手颤了一下。所有的人都为这突兀的问话惊住了。娘说大哥,我知道你们都在顾及咱娘的话,不用作难了,既然他提出了“离”,俺要硬和他过也不好做人,惠儿不会没有亲娘,我就是死也不会辜负咱娘的心……
夜色开始纷乱起来,冷凉的气氛在满屋里飘荡。大伯费力地说,惠儿娘,既然这事你说开了,大哥就要对你说些看法,当初咱娘并不能说你没有错,不贞是女人的大事。娘是个聪明人,家丑不可外扬,也为惠儿留个亲娘,可是纸里终是没有包住火,家门不幸啊!二狗他知道了,是男人都不会自愿接受这桩耻事,何况他如今是场面上的人,让万人指他脊梁,连我都替他脸红……
大哥……你说得对……我知道了,我不连累二狗,该咋解决你言语一声,俺兰菊……没意见……
一家人保持了沉默,就连外面的牲口也停住了嚼食,觉得这是个特殊的夜晚。娘把自己关进了土屋,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总共也没有一包袱,但她还是返来复去地拾掇,没有叠起的衣裤叠起,叠起的重新推翻了再叠,这种机械的动作持续了四天五黑夜,然后在一天早晨,娘把头梳了又梳,发结挽了又挽,好像总是不满意。直到三叔咳嗽了几声,表示了耐心的有限期迅速飞逝,娘才穿上那件原本是准备迎接父亲的兰花小褂,默默地跟着三叔走出去了。三叔不失仇家一向厚道的家风,备了毛驴,让娘骑在驴背上,他手里捏了爹的信,陪着娘一起到区公所去了。
我跟着娘跑出去,我问娘做甚去呀。娘说“离婚”。我说“离婚”了,你就再也不是爹的女人了……娘说,不离你爹就永远不回来看你,莫非你不想见你爹了?
哦!我是想见爹,如果离婚爹能尽快回来,我当然同意离婚。于是我便放走了娘。
娘离婚回来,我竟有说不出的高兴,因为我知道爹很快就会回来。可是我却不知道这意味着我和娘从此与这个家庭告别!娘提起包袱,拉着我要走,我才突然触到了危险的信号。我说娘,你要领我到哪里去?娘说我到哪里你就跟着到哪里。我说我不跟你走。我要等爹!娘说,区公所已经把你判给了娘,你不跟娘走跟谁走?我说要是爹回来咋办?娘说我送你回来看他。我说我想留下等爹。娘说你等了多少年他回来了吗?只有跟娘走了他才能回来。我又被娘诓骗了。为了能让爹尽快回来,我只好跟娘走。可是我的心揪扯得厉害,好像非得哭一场不行了,我回过头来看见大娘和三婶都在哭,连大伯和三叔也都在拚命地控制着情绪。爱斗的大娘平时厉害,这当儿把她分果实抢来的一条缎子裤塞给娘,说出门了,我也没甚好送的你拿着。三婶给了娘一双鞋……
一家人站在门前送我和娘,大伯说惠儿娘,不急着走,只要二狗不回来,你一直住下去都行。大伯的话无效,娘摇摇头还是拉我走,好像多停留一分钟都会落下耍赖的嫌疑。娘没有哭,娘走得非常平静。闻讯赶来的人都出来送我和娘。他们都知道娘被爹“休”了,脸上不同程度都出现了同情。有人叹息说,唉,梨花庄的女人都命苦,三十五个都没回来,就一个齐全也被“休”了,没命做官太太……
我看到很多人眼里有泪,也许他们早已忘记了娘在历史上的“过失”,可如今娘必须承担当初有人告密的后果!我和娘就这样离开了梨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