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人数十年间幽闭在暗室里的私欲之火,在进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之后的自由竞争中熊熊燃烧,并且展示了不可阻挡的燎燃势态。撰写编年史的人,都应该记住这个有意思的年代。众多的人在缺少必要的物质基础与心理准备的前提下,被推入市场化变革的汹涌浪潮,而这个浪潮席卷了几乎所有的社会领域,包括医疗、教育、安全、政府权力等公共产品都差不多沦为商品,甚至人格、良知都几乎到了可以论价出卖的地步。由于缺少应有社会保障的铺垫,社会竞争高度白热化,人无时不在万分焦灼之中,担心自己成为一只无辜的羔羊,于是竭力表现出狼的特性来,街面上到处可以看到气势汹汹,甚至杀气腾腾的人。私欲的膨胀乃至最大化成为最理直气壮的事情,道德操守反成了迂腐和窝囊的标识,良知未泯的人差不多成了弱势群体,清高意味着对生存机会的自我剥夺。利用职位权力之便侵吞公共资源,被视为是近水楼台先得月、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自然经济。于是,在恶质化的竞争中,有的人无所不用其极,人性最邪恶的一面表达得淋漓尽致。大量的豆腐渣工程和食品、药品、方面可怖的案件,记录了这个阶段人性的阴险叵测,而这种竞争持续的结果在进入2000年之后渐渐浮出水面。在许多人尚付不起治病救命的医疗费用时,有的人家里囤积着成吨位的现金,名下挂着上万平米的房产,金屋里还窝藏着数以百计的美妇。他们成为社会丛林里弱肉强食的老虎,威风凛凛,呼风唤雨,其引发的怨愤甚至将国家政权的公信力置于岌岌可危的地步,令仍然热爱着这个国家的人痛心疾首。
作为国家急剧转型和高速发展的代价,如此泥沙俱下的情况在所难免,况乎在一个人口如此密集、资源如此匮乏的国度。它让我们对人性有了不同于文艺复兴时期的理解。面对上述局面,有的人会为包括自己在内未获得贪渎机会的群体倍感不平,而横生打渔杀家的念头。但多情如我者,却对堕落在欲壑深渊不能自拔的人扼腕长叹。这些位高权重、掌握大量公共资源的人,混到这个份上都绝非等闲之辈,活着时堪称人中之豪杰,死了之后也大抵要去大铁围山周边做鬼雄。本应该铁肩担道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他们,却一头栽在铜钱与肉欲这个烂泥塘里,让身体里裹藏的人性灵光蒙受奇耻大辱,实在是个人的不幸,也是一个民族的悲哀。
每个时代都有其英雄人物,他们是木中之栋梁,人中之翘楚。但是,在一些时代,英雄无用武之地,以自戕的方式了却此生;在另一些时代,英雄们误入歧途,给接近他的人带来厄运。俄罗斯作家莱蒙托夫,曾经叙述十九世纪初俄国英雄的遭遇,《当代英雄》一书中的彼乔林就是其中的代表。这些人心智超群,胸怀道义激情,深感沙皇体制的黑暗,不愿同流合污,渴望进入时代的广场改写历史进程,但却无法超脱社会与个人的局限,因而陷入精神的迷惘,找不到生存的方向与行动的目标,并在虚度昭光年华之后顾影自怜:“啊,目的肯定是有的,我肯定负有崇高的使命,因为我感觉到心灵里充满了使不完的力量,但我不知道这使命是什么;我沉溺于空虚而卑劣的情欲,我在这情欲的熔炉中锻炼得像铁一样冷酷和坚硬,却永远丧失了追求高尚目标的热情,丧失了人生最灿烂的年华。从那个时候起,我多少次扮演过命运之斧的角色!我像一副刑具,常常无冤无仇,毫无怜悯之心,落到注定要牺牲的人的头上……”彼乔林由迷惘而变得消沉,由消沉而变得愤世嫉俗、玩世不恭,蔑视一切道德规范,以无赖的态度玩弄别人的纯真,给与他相遇的人制造悲剧,成了一颗灾星,并且最终给自己带来无法慰藉的痛苦。由于找不到安身立命的所在,他最终只能是在孤寂之中成为社会的多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