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赤贫的精神(1)

赤贫的精神 作者:孔见


当哪位老兄无事找事,无端地做出一些怪异的行为甚至是恶作剧来时,就有人说他精神空虚。我揣摩这个意思,可能是说这个人心灵中没有让他焦虑、着急的事物,没有将他规定起来的目标。或者说,没有一条绳索将他拴牢,没有一块石头把他镇住。然而,在中国古代的典籍中,空与虚都是有深意存焉的关键词,常用以描述大道本源或者终极的真实。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词偷偷地沦为颓废堕落的代名词,并为正人君子和良民所忌讳。这一词性的转化,绝不是语言文字进化过程中的偶然变异,它标志着人对自身存在底蕴的领悟有了根本性的改变。透过这一词性的转移,我们也许能更进一步地理解古人澄明的智慧和恢宏的气象,并对现代人的迷乱有更为清醒的自我意识。

顽与灵

1996年夏天,我与一位年轻的哲人在一棵百年老树的树荫下散步。所有的言语都像落叶一样被风吹走了,但我无意中说出的一句却被他紧紧地咬住。我说,我已进入这棵树的灵魂深处。他立即反诘:你怎么可能进入树的灵魂,并且是它的深处?你怎么知道你已进入树的灵魂,并且是它的深处?你怎么能证明你已进入了树的灵魂,并且是它的深处?

是啊,我不是这棵树,而且我连树都不是,我甚至连植物都不是,我怎么可能进入树的内心,与之精神相往来呢?我站在树之外,我没有用刀斧破开树的胸膛,怎么可能进入树的深处?人与树之间的质的界限如此分明、如此严峻、如此遥迢,这种界限在生物进化史上意味着亿万年的时间,此时此刻的我怎么就一步跨过?亿万年建筑起来的城墙怎么就让你一跃而过,如同解放军和平进入北平城?不可思议,不可相信。因此只能说:你相信你进入了树的灵魂,并且是它的深处。这位朋友还想推翻我的信念。按他的推论,我与他同样是人,由他不能进入树的灵魂可推知我也不可能进入树的灵魂,我与树平行并列而不相交。

的确,我不能向他证明什么,但我确实感受到这棵大树它无数叶子在微风中颤动的怡悦,感受到了它风来则应、风去则宁,春来花开、秋至果果的安详和自在,感受到它与天地息息相通的适意,感受到做一棵树的尊严。在这棵大树面前,我不敢轻举妄动,口出狂言,我更不敢举起斧头。无端地杀一棵树就像杀一个人那样让我为难。我所能说的只是这么多了,如果还嫌不够,那么说得再多也还是太少。人与世界万物之间的那个距离界限真的如此绝缘?从什么时候起不同可能态之间的神通游戏被我们认定成绝对的原则?我们是否常常画地自牢,作茧自缚,在守住一个完美独立的自己的同时,把整个世界推向异己的行列,使自己鹤立于世界之外,成为孤独无依、无来源去路的异物,从而使生命偏于枯顽,失去了与世界息脉相通的灵性,然后一边在狂妄自大的同时,一边又喊孤独无根,说什么人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仿佛人曾经并且可以在世界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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