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是要以行动去做事和转物的。但是,事可做,人不可做;物可转,心不可转。砍柴,但不要成为樵夫,更不要成为柴火;写作,但不要成为作者,更不要成为作品。对于事业,人可以有所造就,有所作为,但对于存在本身,却不能有所造就和作为,刻意的造作适得其反。存在是做事,但做事的存在是无事的,或者说,根本没有一个做者。做事的存在不应被事情所做,被所做的事情遮蔽住自心的澄明。人可以使自己吃的菜谱、穿的款式、住的空间、行的工具、身份职业等生活形态生活方式不断发生变化,但人作为人的事实是改变不了的。作为人的存在意味着什么?这个问题的答案与他上手的事物并无直接关联。东方的先哲们关怀的是,一个人不管他的境遇、身份、相貌如何变化都不能增加或减少的真实。通常,人们总是企图通过改变生活的方式样态去改变生活的内涵,而东方先哲们都要通过改造生活者来彻底改变生活的底蕴。只要生活者还是现在这个,不管生活的样式如何变幻,都还是原来的生活,若是更换了生活者,即使生活的样式依然如故,其意蕴也完全不同了。
写作也是一项事功,不仅因为它可用于功名利禄,可用于教化自己和众生,还因为它总是用文字来名状一些人物事件。物性的写作,写有形有象的事物容易;灵性的写作,写无形无迹的性灵却难。故事可以无穷无尽地编造,要多离奇曲折就有多离奇曲折,但文学难道是一大堆人物事件的总和吗?如果文学只是一些人物事件的串联,那就容易了。可这只是文学的皮毛。现在,文学的皮毛太多,且皮毛之下搜刮不出血肉来。文学需要一把锋利的剃刀,剃去过多的故事和辞藻。但是,剃去皮毛之后剩下什么?也许就像剥香蕉、剥洋葱,剥去皮毛就什么也没有了。核心不在皮毛之内,但也不在皮毛之外,这是一个困难。文学通过一堆辞藻的集合,叙述一些人物与事件,但辞藻与故事绝不是文学。多少人到此水尽山穷。
人立于社会的丛林,总要承担一定的责任和义务,面对许多常人不愿面对的事物。有许多事情是注定要由你的行为去完成的,若以规避或拒绝的方式旁贷于人,这就不是无为,而是不为(不为是有为的一种)。这个倔强地守住的无为,最终是要崩溃的。对于势在必为之事、在劫难逃之难,欣然接受、泰然处之的大无畏态度,方才是真空,方才是真正的无为。
一个人并不因为他所事之事、所物之物的不同而变得高尚或低贱。一个人并不因为他从事音乐、舞蹈、写作就变得精神高雅,超凡脱俗,也不因为他从事扫地、饲养、种植而变得卑鄙、愚蠢。禅宗六祖慧能就是一个打柴、舂米、挑水、扫地的杂役,但是,存在的宝藏就在这些俗不可耐的琐事中向他开显。当然,社会需要事功,以增进人类的福祉,但是事功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要让它成为一种遮障或累赘,有了丰功伟绩不要得意忘形,连根拔起;没有丰功伟绩可以瞩目世人,或是功败名裂、付之东流也不要紧,不要让事功成为你的生命的全部,充塞你的精神,使你大脑血栓、脏腑结石,使你领悟不到造物主悄悄埋藏在你本心中的宝物;不要让事功变得很充实、很沉重,使你一点也不空灵,一点也不飘逸;不要让事功成为西西弗的石头来惩罚你。“徇生执有者,物而不化。”(《正蒙·太和》)张载的话值得记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