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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思想常常被用于教诲:你所需要的不在你身上,它们自你出生之日就远离了你。你必须走遍世界直到边缘,并且不错过弯腰拾捡路边每一件东西的机会。这样,你的人生才能丰富并且辽阔,你才能成为一个有成就的人而不枉活过一遭。这话听起来几乎接近真理,而且还有许多伟人传记支持。
这种准真理的教诲,怂恿了一种大全式的人生观。它激励人们像辞典和百科全书的编纂者一样,把人类的所有词汇和经验都拼凑在个人自传里,以自己的生平展示历史的全部风情,归纳社会生活的全部内容,从而获得自我的完整。生活是丰富多彩的,人应当有相应丰富和强烈的欲望和兴致,生活的故事也必须极尽情节之复杂曲折离奇古怪。人不能过于单纯清淡寡情没有胃口,任何树枝上结的果子,财富、情感、地位、权力、知识,都必须充分品尝。生活是无限广阔的,人不能囿于自我,而必须走出去,踏遍天涯海角,让自己的脚印布满世界的每一景点。
被这种思想附体的人,就像手持镰刀站在秋天金色田畴边上的收割者,或是春天里面对漫山遍野鲜花的采撷者,收割的越多,采撷的越多,自己就越富足。只要田畴里还剩下一根麦穗,山野间还遗留一朵小花,都是人生的莫大遗憾。
然而,田野漫无边际,春秋轮回无穷,人生却短暂难续。于是,一层伤感的暮色笼罩着收获的喜悦,并且日益昏暗下来。回首顾望割采过的地方重又抽穗开花,割采者感到被收割和采撷的恰恰是自己。割采生涯无论多么漫长,都归纳不了这生活的田野,抽绎出一条深刻的格言来。况且收割者和采撷者得到的只是生命的细枝末节,而不能触摸其根本。只要这些根本不被挖掘,就会有采撷不到的鲜花、收割不到的麦子在生命之外开放结实,作为收割者和采撷者的身份便不能完成。这样,采撷一万朵鲜花比起采撷一朵鲜花来,并不得到更多;收割一粒麦子比起收割一万担麦子来,得到的也并非太少。如果没有纵深,走上一万里跟只走一步是同样的路程;如果没有性灵的投入,把众多的财富、权力、女人、荣誉收揽于自己胸前,罗集于自己名下,并不给自己的生命增添什么;任何事物只有与人的本性相交融,溶解于感情和智慧的清流中,才能为人的生命所吸收,否则它们还是作为异物与人对峙。任何没有与生命通融的占有都不过是强奸罢了。认为采撷一朵鲜花,把它揉烂,就完全得到这朵鲜花;打死一只老虎,啖尽骨肉皮毛就彻底得到这只老虎的意见是荒谬的自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