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对实在之物的追求，与猿猴缘树枝摘桃取李以果空腹、蚂蚁四处寻觅搬运食物入洞穴属同一原理，所不同的是动物似乎轻易撒手，没有永远占有的要求。人的不幸在于，他不断地往麻袋里装东西，最终却发现这个麻袋是破的；他在把财富搬进仓库的同时，又清楚这个仓库不久将要失火；在不断占有外部实在的同时，他将失去自我的实在。占有他物的过程同时也是丧失自我的过程。人最终连自己的肉体生命都拥有不了，却要以这个肉体生命去拥有外部的事物，这看起来相当荒谬，实属徒劳。

在无限空虚的海洋里，实在是时显时隐、此出彼没的珊瑚岛。任何实在之物最终将销蚀于虚无缥缈之中。虚就是最大的实，无才是真正的有。那种随时要飘落空谷、淹没暗流的恐惧，驱使我们寻找依附的力量，迫不及待地要投靠某种坚固、强大、永久的异物，与之建立某种关系来拴住自身，以抗拒时间不可抗拒的扫荡。人渴望自己的根深深地扎入地层，像千年老树一样不可动摇，在得到一切的同时不失去自身。在宗教文化里，人们构造了前世、现世、来世，地狱、天堂的轮回，于虚空中搭起永恒的实在之桥。在中国传统社会，人们通过建造坚固的墓室、树立伟岸的石碑、铭刻自己的生前业绩和血脉源流，显示自己的来路去向，巩固自身的存在以抗拒虚空的淹没。秦始皇嬴政统八方土地于一家，操天下生死大权于一剑，纳六国红颜春色于一宫，穷极人间实在之物充满个人之胸怀。然而，这一切并不足以与虚无相抗衡，那种随时丧失自我真实性的可能还是支配了他并使他战栗。他一边征集天下能工巧匠构筑金碧辉煌的阿房宫殿，以极尽声色犬马之乐；一边搜罗方士四处寻找不死灵药；一边还探测风水宝地挖掘自己的陵墓。结果如何呢？阿房宫在战火中化为青烟，不死药四海之内渺不可求，陵墓再大也保不了速朽之躯。死亡是一场浩劫，是一辈子搜罗的所有实在之物在瞬间的同时丧失。秦始皇的湮灭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一次在实在层次征服虚无的彻底失败，它表明，任何将生命扎根于实在之物求得永恒的企图注定要失算。

也许，实在是沉浊的，甚至是黑暗的，虚空反而才是透明的、清纯的。只有以空灵之意进入有无之间，才能在自由洒脱的同时不失于枯漠；只有以轻盈之履穿行于虚实之间，即使背负人生的全部苦难也不觉得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