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参加过一些这样的集会,人人争先恐后见缝插针地发话,谁也没在意别人说些什么,最后听进去的只是自己说出去的意思。这种交谈其实还是一种自言自语。有时候,一个人有许多情绪积累在心里,有许多声音憋闷在胸头,就想找个人倾吐,解解口,并不要求那个人理解、同情或支持、声援,他只是想表达而已,倘若对方非要做出安慰、开导的姿态,反倒尴尬了。我想,这就是表达最纯粹的本质意义,它不以倾听为前提,它不需要一个耐心而又全神贯注的倾听者,也不需要一个推心置腹的理解者,它不在乎有没有人倾听,倾听者是否热烈反响。在这种情形下,表达必定是发自内心的、旁若无人的、得意忘形的,表达会进入化境。
然而,一旦所有的倾听者都已撤走,表达是否必要?一旦观众席上空无一人,演员能否继续翩翩起舞?于是,我领会到表达的寂寞。我想,我们的时代已开始遭遇到这种寂寞,我已经站在寂寞之中,难得生起舌头敲打鼓膜的邪念。而且,我感到了声音传递的困难,不是因为像月球那样缺乏媒体,而是因为媒体太多。
几千年来,那些雄辩滔滔的表达者都在到处寻找倾听的人群,渴望甚至强迫人们领会并且喝彩,甚至跟着他们走,就像犹太人跟着摩西一样。不仅钟子期在寻找伯牙,希特勒也在寻找一呼百应的群众。而倾听者们也总在寻找表达者,来弥补自身表达的缺陷,或是某一种匮乏。这种相互的寻找不管是对于表达者,还是对于倾听者,都是一种苦罪。只有当表达从倾听和领会的要求中解脱出来时,表达才能获得自由。当倾听者纷纷走入表达的队伍,我们也就不能再要求以大部分人的沉默,来倾听少数人的热情洋溢的表达,我们也就用不着那么激越、那么武断地评论别人的话语,要求每一个歌唱者都只能是夜莺,每一个起舞者都必须是仙鹤,每一张狗嘴里都能够吐出象牙。一个充分表达的社会是不会有多少真正的倾听者的,这就是表达的寂寞所在。在没有表达压抑的情况下,表达也变得轻松随便,甚至漫不经心,成为老虎饱足之后的长长的哈欠,表达也就没有多少必要。到这个时刻还要极力表达的,要么是在自己面前虚构了一片黑压压的倾听者;要么是夜深人静时仍安抚不了自己的良心。这两方面我都有嫌疑。问题在于压抑,压抑一旦产生必须加以消除,不然就会堵塞,从而形成来自身体内部的伤害。家父临终前,没有给我留下片言只语。是因为没有遗愿,还是他把遗愿扣压了?我不得而知。我多希望,他走得两袖清风,不带着一丝遗憾和牵挂。一个人收藏着太多的话语而不去表达,是要生病的。
有时候,我很怀念那些水底的鱼,在寂寞而透彻的世界里永远地倾听,倾听水的流韵、自己心血的呼吸和脉搏的节奏,沉默并不使它们有丝毫的压抑,它们悠游自在,它们已到了无可表达的境界。于是我想,表达是压抑的结果也是被压抑者必需的权利。当存在本身已表达了存在,当生活本身已表达了生命,我们也就无语。只有在生存中得不到表达的存在者,才拥有了抑制不住的表达冲动和千言万语。正是那些在水里得不到充分表达的情绪,使浅海里的鱼类进化为陆地上的爬行动物(今天看它们在土坡上踽踽独行时落寞的神情,真不是滋味)。人类的语言如此发达,大概也是因为自身的存在总是得不到通畅表达(人类是一种问题动物),难怪海德格尔称:“语言是存在的家”。今天,表达已成为一种职业,一种生存的方式,但我始终还是相信,存在才是语言的家,语言是离家出走的一条路。当然,离家和回家的路是同一条,我渴望反其道而行之,从语言走向存在,听入,而不是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