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雨衣还湿着,就像夕阳映照下的一片湖水,看上去鲜润明媚。它的身上还沾着几枚碧绿小巧的树叶,想必是狂风把它们从树上赶到行进在山路上的父亲身上的吧。这树叶可爱极了,就像出浴少女留在身上的几点皂花,有一股淡淡的馨香。可是妈妈却用凄怨的眼神看它,仿佛是她心爱的女孩子出去学坏了一样令她伤感。她有气无力地问:“谁给你爸爸披了这么漂亮的雨衣?”
“肯定是个女的!”黑印度提着鸟笼回屋,他接过话茬儿说,“男子汉谁用这么鲜艳的雨衣?”
妈妈的眼神更加愁苦了。她用手抚弄了一下衣襟,飞快地走进屋子,打开立柜,把属于她的那包衣服抱到炕上。我们家人的衣裳,每人一包袱,爸爸的包袱皮是白色的,姐姐的是紫花的,我的是红花的,黑印度的是绿色的,而妈妈的是深蓝色的。其实白色的原本是黑印度的,可他嫌那颜色丧气,就像孝布一样,所以爸爸就把绿色的换给他。他对绿色也不是十分满意,说是一个绿包袱看上去就像只癞蛤蟆。
妈妈解开蓝包袱,她的那摞衣裳就一层一层地呈现了。它们绝大多数颜色深重、老旧,不是黑色、蓝色的,就是紫色和咖啡色的。只有一件是洋红色的,那是她年轻丰满的时候穿的,现在她老了,瘦了,这衣裳就有几年不穿了。妈妈抽出这件衣裳,犹豫了一番,还是把它换在身上了。她背对着我脱下身上那件灰色衣服时,我在暗淡的光线中望见了她赤裸的后背。那后背瘦得让人感觉中央的脊骨分外突出,就像一根枯树枝竖在那里。
黑印度见妈妈穿上了这件洋红色的衣服,就撇了撇嘴。待妈妈又出门去寻爸爸之后,他才大声地对我和姐姐说:“这个苏修特务穿这么新鲜,是不是要过江投奔她的主子去?”
姐姐骂他“混蛋”,我则被他逗笑了。黑印度所说的江就是黑龙江,它是中苏界河,妈妈童年就生活在那里。也许正是由于这段特殊的经历,人们不分青红皂白地把她定名为苏修特务。我想我们家幸好没有什么绝密文件,否则这个大特务还不得把它带过江去,献给苏修帝国主义邀功请赏啊。
我觉得天肯定有着眼皮和睫毛,一旦它们耷拉下来了,天就黑了。只是我不知道天的睫毛是不是晚霞,天的眼皮是不是地平线?
姐姐拉亮了灯,接着写她的决裂书。她趴在炕沿上写,弓着后背,脑袋和手中的笔左摇右晃着,看上去思路不畅。黑印度在后屋逗完鸟以后,就搬着字典过来给姐姐当“援兵”,他问:“你哪几个字不会写?我帮你查!”
“你又不懂偏旁部首,你会查吗?”我不忘了敲打他。
“我不懂那个,可我会拼音!”黑印度理直气壮地说。
“你连平卷舌都分不清楚,你查个屁!”我怒气冲冲地说。
“是啊,我是个豁牙子,说话直漏风,平卷舌能分得清吗?”黑印度在反击我时从来都是击中我的要害的。
我正要哭,姐姐吩咐我去灶房看看火,不要让它灭了,否则热菜时还得重新点火。我怏怏不快地走向灶房的时候,听见姐姐对黑印度说:“你先帮我查查‘遗臭万年’的‘遗’字怎么写。我在广播里听到过这个词,觉得它很有劲!”
往火炭上横了两根细的劈柴后,我听见黑印度对姐姐说:“找到了,找到了,这‘遗’字的左边带个‘女’字!”我想他一定是把“姨”当作“遗”了。别看我比姐姐矮三个年级,可我识的字比她多。我喜欢翻字典,一次能记住五六个生字,我幸灾乐祸地想,让你相信黑印度吧,把“遗臭万年”写成“姨臭万年”,老师看到后,还不得把腮帮子都笑疼了啊。
灶房没有开灯,但它并不黑暗。它的亮多半是借了里屋的灯光,光从那里溜出来,一直探到灶坑前,似乎这光饿了,想去锅里找些饭来吃。灶房的另一些亮儿,是因为火的缘故。它的光是暖红的,极像妈妈换上的那件衣裳。横在火炭上缓缓燃烧的两块劈柴,看上去就像是两炷香,燃烧得沉静安详,散发出淡淡的木香气。我喜欢这样的火,它不过分热烈,又不过于呆板,是那种轻歌曼舞的火,温情脉脉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