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看不清豆子身上颜色的变化而把它给炒糊了,黑印度拉亮了灶房的灯。平时我们是不舍得在这里点灯的。爸妈都觉得,一个做饭的地方,有些微的光亮就可以了,所以灶房的灯是低度数的,昏蒙蒙的,就像一只昏花的眼。而且,由于油烟和苍蝇的侵蚀,那上面沾满油垢和蝇屎,使原本不亮的光又大打折扣。黑印度抬头望了一下灯,骂了一句:“这半死不活的灯!”然后他朝姐姐申请使用手电筒。手电筒我们称为“电棒”,在家里,它属于贵重物品,不是谁想使就使得了的,因为它耗费电池,而电池就是钱。姐姐掌管着使用它的权力。一般来说,只有走夜路时,而那晚上又没有月亮,姐姐才会派它出马。若是天上有一轮比面饼还要白的月亮,你想使它,姐姐就会气咻咻地指着窗外的月亮说:“它就是个现成的大电棒,你不使它,别人也是使,你不就成了傻瓜了吗?”
黑印度碰了一鼻子灰回来。他见我已把豆子扔进锅里,就抓起铲子“咣——咣——”地炒了起来。他对我说:“一个电棒有啥了不起,等我长大了,成了龙了,我买它一屋子的电棒使!”
我笑了,我们那么快地就达成了统一战线。
姐姐继续写她的决裂书,我和黑印度交替着炒豆子。我们用文火炒,豆子的香味徐徐地飘了出来。有经常徘徊在锅底的,就先熟了,它熟时要“啪”地响一声,这时它的身子就会出现裂纹,而火的痕迹就像乌云似的,形态不一地出现在它们身上。这种时候,炒豆子的频率就要加快,我累得汗流浃背的,刘海儿都湿了。只听得豆子的爆裂声越来越密集:啪——啪啪——啪啪啪,就像除夕夜时的爆竹一样响亮。黑印度从锅里抓出几颗豆子,打算着先尝一尝。那豆子烫极了,他跳着脚,可是并未舍得将掌心的豆子扔掉。他忍着烫扔进嘴里一粒,对我说:“我看火候行了,现在吃起来软,等凉透了就脆了!”
“我喜欢火大的豆子——香!”我说,“火轻的吃起来没意思。”
“那你就把它们炒煳算了,到时你吃不了,就连鸡都不稀罕吃。”
我只得抓过一只空铁盆,将豆子一铲一铲地撮出来。豆子一出了锅,响声就止息了。它们刚才还吵闹得像群麻雀,如今却安静得像群绵羊。黑印度把豆子端到院子里,想让它尽快凉下来,我则添水刷锅,准备着把饭再温一遍。
妈妈无声无息地回来了。她进来没有和黑印度说话,也没有搭理我,径直进了里屋。我跟了过去。她拿过小板凳,坐在饭桌前,呆呆地望着那碟鲜润明媚的咸菜,似乎它把她给深深得罪了似的。她眼睑处皱纹丛生,满面疲惫,那件已不合体的洋红色衣服穿在她身上,很像一个受气的小媳妇,无精打采的样子。
“爸爸刚才回来了,他见你不在,又出去找了。”姐姐说。
妈妈抬起了头,她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泪眼蒙眬。她说:“你们知道你爸爸上哪找我去了?他上梁老五家!他以为我和梁老五怎样了,真是冤枉我!我和梁老五交往,还不是因为你爸!他一个校长落得这下场,我怕他想不开走了绝路,见梁老五实在、耿直,我就求梁老五平时劝着点你爸。人家梁老五瞧得起咱家,从关里带回桶香油,也想着给咱分一点儿!”她声泪俱下地说着,仿佛在痛说革命家史。
我明白了,爸爸是循着咸菜里香油的气息,以为妈妈去梁老五家找他去了。梁老五最近常来我家,他年轻时当过装卸工,他就讲他那时有多么苦。货船一来,他们就得一溜小跑地往船上装货,一天下来,累得头晕眼花,肩膀酸痛得夜里不敢翻身。他一讲这辛苦,爸爸就觉得他当装卸工简直太福气了,工人们都很照顾他,他扛粮食走得慢,就让他少背几趟;见他体力不支时,干脆就让他躺在粮食堆上歇一会儿。梁老五的老家在关里,他春季探家回来时,把带回的香油分了一小瓶给我家,我们只有拌咸菜时才舍得放一点儿。我实在不知道香油惹了这么大的麻烦。
“你是不是碰到梁老五的老婆了,她骂了你?”姐姐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