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这种心态,常被误解。
很多人以为他从此黄老之学,变成实用的犬儒主义,一个团团脸胁肩谄笑处处作揖的人。常看书店架子上大字写着“面厚心黑曾国藩”。
中国人到中年确实常成为道家信徒,曾国藩也一再说老子的话“柔弱胜刚强”,但是什么是柔弱,什么是刚强,对这一点到底了悟到什么程度,往往是人后半生的区分。
曾国荃是其中一种,他是丛林法则的信徒,劝他哥,今日之世界是“势利之天下,强凌弱之天下”。
有这样价值观的人,强时容易鲁莽、操切,弱时便一变而为圆滑、退缩。像宏杰写的从当初那个闯进瓷器店的公牛,变成一个不思进取、明哲保身老官僚,成天求神问卜,不干正事。他晚年任两江总督,以清静无为为旨,对外自称“卧治”,人称“国荃晚任江督,软滑不治事,诚无足称”。
走上晚清官场常见的“多磕头,少说话”的路子。
老曾对刚柔的理解是不同的,他从没走到“真伪不辨”的乡愿上去。
他终生喜爱雄壮之力。人到中年,虽然磨砺性情,“知自己处处不如人”,换一副柔和面貌待人,不肯轻议人非,但一直到他入世极深,劝勉子弟也一直说:“少年不可怕丑,须有狂者进取之趣,过时不试为之,则从此弥不肯为矣。”
不过,人到中年,他对“刚”这个概念也拆碎重组——去忿欲而存倔强,是为刚,“刚非暴戾之谓也,强矫而已……趋事赴公,则当强矫;争名逐利,则当谦退”。他在道德经的扉页写“至刚无刚,至柔不柔”,是说柔的意思不是柔婉取媚。只是“君子无众寡,无大小,无敢慢,斯为泰而不骄”。
胡适思想上的一次大变化,也因对柔软与刚强的理解而起。他曾有一段时间深信老子说,“至柔可以克万物”。后来他在美国之后,有次他去大峡谷,看到很大的瀑布,就对韦莲司说,你看,水的力量多大啊,因为水在我们中国人心中是特别柔弱的东西。韦莲司就以典型的美国人精神告诉他,你错了,水绝对不会因为柔弱才有力量,水的力量是因为有势能。
老曾不会这么表达,不过,他也并不以为柔弱本身可以制胜,必须饱含雄奇之力。他形容自己的作书之道时,写过一句话:“寓深雄于静穆之中。”
雄字须有长剑快戟,龙拿虎踞之象,锋芒森森,不可逼视者为正宗,不得以剑拔弩张四字相鄙,作一种乡愿字,名为含蓄深厚,非之无举,刺之无刺,终身无入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