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在时人当中资质并不高,“属中等”,颇为钝拙。但他志向远大、性格倔强、意志超强,正所谓勤能补拙,从少年时起,就“困知勉行,立志自拔于流俗”,天天写日记反省自己,一生中几乎没有一天不监视自己,教训自己。他待上、待下、待同事谦恕自抑,豁达大度,一生朋友很多,甚至受到对手们的尊重。他守着“拙诚”,埋头苦干,不论遭受多大打击,都不灰心丧气,而能再接再厉,所谓屡败屡战。曾国藩的学问文章以经世致用为主,故“其著作为任何政治家所必读”(蒋介石),是一个“办事(干出事业)兼传教(留下思想学说)之人”(毛泽东)。《清史稿·曾国藩传》也说:“国藩事功大于学问,善以礼运。”有人说他是继孔子、孟子、朱熹之后又一个“儒学大师”,他革新了桐城派的文章学理论,主持了道(光)、咸(丰)、同(治)三朝的文坛,可谓“道德文章冠冕一代”。
因此,可以说,曾国藩实现了儒生们梦想不得的大业,他被人称为“完人”,算是我国儒家文化中最后结出的一枚硕果,曾得到了一切外王如蒋介石等人的敬服,一切亲近传统的文士的瞩目。儒家文化的用世之心历经千年,一直得不到实现,快到终结时,才有了曾国藩这样一个榜样,可见儒家文化对人性人欲的要求是何等空疏,何等大言无效。
也因此,无论我们后来的内圣、现代儒者或新型知识分子,如章太炎、鲁迅、胡适、熊十力、梁漱溟,还是当代的儒者茅于轼、当代的知识分子李慎之、当代的儒家信徒蒋庆,他们都很少关注曾国藩。曾就像是在我国历史上画上了休止符,或如人言,是儒脉斜阳,自他消逝于历史的天空后,人们承接的就是现代的光芒。
这也正是曾国藩做圣做王跟现代扞格之处。从现代角度看,曾的圣王威仪无论如何巍巍,他的面孔是太模糊了。人们可以欣赏左宗棠的张狂,可以感慨李鸿章的商痞,可以厌恶曾国荃的杀伐残暴,但曾国藩的完美太遥远了。哪怕素描曾国藩的人生行状,人们仍不理解他的内心,他是一种文化的综合,是超凡入圣、太上忘情的产物。
不能说他没有情感,只是他的情感深藏不露。他一旦学了理学家或道学家记日记,那么他所做的就是掩饰个性、灭掉人欲,成为“无我”。他在弱冠之年,给自己改号“涤生”,以求改过自新。10年后,他反躬自省,以为过失涤除未尽,且越来越多。是故举意勇猛改过。贪睡恋床,不能黎明即起,他骂自己“一无所为,可耻”;喜吟诗作赋,寻章摘句,未将精力用于经史等有用之学,他以为病症在好名,“可耻”;给地方官吏写信,亲切一些,则是“意欲饵他馈问”“鄙极丑极”,应重写一函,“作疏阔语”;喜清谈,争口头便宜,那是妄语,若再犯,“明神殛之”;跟人说性事,“闻色而心艳羡”,是“真禽兽”。到朋友家看到有女子在坐,不免激动,说了几句笑话,回家自责:“放荡至此,与禽兽何异!”陪着夫人在家闷了,也立马警觉:“余今闷损至此,盖周身皆私意私欲缠绕矣,尚何以自拔哉!立志今年自新,重起炉也,痛与血战一番。而半月以来,暴弃一至此,何以为人!”于此“日三省吾身”,10年终于有成,据说他在四十岁前后灭掉了人欲。但关于他的人生之谜中有一则是,在他五十一岁,咸丰帝大丧期间,密娶小妾,“违制失德”,故有人斥其为“伪君子”。至于他仍改不了讲笑话(今天叫讲段子)、爱论人是非的毛病,大概是灭人欲后的圣人仍需要转移升华的缘故。这样的圣人只能以变态来解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