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 临别赠言(3)

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 作者:简媜


相较之下,传说中的歌德遗言:“多些光!”显得微不足道了。伟大作家的死亡毕竟不同于一般人,于属灵的文字国度,他拥有无数次新生及死亡的可能。在自由的心灵面前,时空限制、肉身生灭犹如草屑尘埃,不能阻挡千军万马。歌德在本雅明心中重新活着,认识、交往、应答、共鸣,本雅明用他的方式让歌德活着,也用独特的情愫封存了对歌德的爱、诠释了他的死亡。每个读者会在心里为赏爱的作家、为启蒙他思想的导师办一次告别式——或许也可以称为爱的告白,这些跟思想的醍醐、巨著的火焰毫无关系的情愫,来自于人与人之间渴望相逢的欲望——想要见他一面,想要拥抱一次,想要促膝畅谈一回,恨只恨生得太晚,此恨绵绵无绝期。本雅明在梦中的样子,几乎是另一个埃克尔曼了。

启蒙者的临别之言蕴含智性力量,与之迥异,属于夫妻间的遗言常常是柴米现实的总整理,是共负一轭的苦涩言语;夫妻是同林鸟、连理枝,因为共苦过,脚踩过同一片荆棘,肚子挨过同一餐饿,话语勾起了最深沉的记忆,彼此说的话自然与对其他人说的不同——对父母、子女、手足、朋友、学生,话语里的轻重是金子、玉石、晶钻等级,唯独夫妻间的话,是岩层,是地基。即使婚姻中曾有小风小雨,生命最后,同林鸟、连理枝的话语总是充满歉意、怜惜与感激。

台大校长傅斯年先生于1950年12月20日在省议会答询时,因情绪激动引发脑溢血猝逝,55岁,震惊社会。这是台大校史上永远的伤痛。前一晚在家中,傅校长与夫人闲话,毫无预兆可是又透出不寻常的信息。

时值隆冬之夜,气温极冷,校长穿着厚棉袄伏案疾书,赶着给杂志写稿。夫人俞大彩教授为他生了盆炭火,坐在他对面,替他补破袜子。因次日还有两个会要开,夫人叫他早点睡。校长搁下笔,搓了搓眼皮子,靠近火盆暖暖手,说往下几日都忙,今晚赶着把稿子写完了事,能得点稿费也是好的,以下就是清贫夫妻的体己话:“你不对我哭穷,我也深知你的困苦,稿费到手后,你快去买几尺粗布、一捆棉花,为我缝一条棉裤,我的腿怕冷,西装裤太薄,不足以御寒。”话说完,若写稿的继续写稿,补袜的继续补袜,便是单调生活寻常一夜,偏这时候,埋伏在窗外的死神进了屋,见这对患难夫妻灯下对坐,再过几个时辰,天亮,校长出了这门是踏不回来的,死神起了一点慈悲心,趁夫人尚未去睡,让做丈夫的对妻子说了一段话:“你嫁给我这穷书生,十余年来,没有过几天舒服的日子,而我死后,竟无半文钱留给你们母子,我对不起你们!”

这是夫妻遗言。

20年前,罹癌的37岁壮汉已走到风中残烛阶段,一岁多的独生女儿还不会叫爸爸,他的心中难舍却必须舍。辞世前,对前来探望的老大哥说:“我想通了,生命是生生不息的!”这话像是给老友拍拍肩膀,卸下担子。

9年前,罹癌的46岁男子鏖战6个月后药石罔效,离世前一日对妻子说:“我想通了,死一点都不可怕,我现在觉得好轻松!”这话生出大力量,安慰了妻子。

数月前,病重的74岁父亲躺在病床上,对陪侍他两年半的女儿说:“辛苦你了!”次日离世。这话是父亲用慈爱与感谢,最后一次拥抱女儿。

38年前一个夏日早晨,我阿爸吃过早饭要出门做生意,我从外面蹦跳着进屋。忽然,他叫住我,没头没脑地对我说:“要骨力(勤劳),莫懒惰!”

竟是遗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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