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安灵于铁槛寺,诸事毕,宾客散。凤姐另需耽搁一日,于是带宝玉及秦可卿之弟秦钟(秦可卿是父亲秦业自孤儿院抱养的,秦钟是他亲生的)到离铁槛寺不远的水月庵下榻。当晚,秦钟寻了庵里的小徒弟智能,“满屋漆黑,将智能抱到炕上,就云雨起来。”他姐姐的棺木就在不远处,还有这种兴致,吻合情欲与死亡的旨趣。果然,秦钟没活太久,回府后便生病,到十六回就死了。
这场“世纪丧礼”,写出一般人对丧礼的两大谜思,一,对逝者需“厚葬”。衣着器物法事棺椁墓园,务求极致,百万起跳之稀世桧棺、缅甸白玉骨灰坛、龙脉墓地不在话下,厚葬之以求尊灵于冥间地府掌握权势,回荫子孙官运亨通蹦出一位总统、财源广进列名世界富豪榜。则,厚葬之潜层心理不是缅怀逝者的家庭功迹,是要他(她)保佑子孙,继续为子孙“效力”。其二,丧礼是社会政经地位、家族伦理、人际关系之“阅兵大典”。是以,挽联、祭品、罐头塔、花篮、花圈、乐队、阵头,所有能展现“国威”之事项无不全力布局。所谓“备极哀荣”,荣的是生者不是逝者。白漫漫人来人往,花簇簇官去官来,给生者面子,与逝者何干?这种心态推到极致,必然落入“军备竞赛”:公祭时,大儿子交游广阔,前来致祭之工商团体或公教机关大排长龙,一叠公祭单,乃总经理率一级主管黑压压数十人或教育局长、校长、院长亲临致祭;二儿子,领死薪水的,同事只来一个代表。人群中就有耳语了:“你看,都靠大儿子撑场面,那个老二就不行了。唉,生儿生女生一打,能干的生一个就够了,咳,老先生一生值得啦,最后有这么多大官大人物来送他,值得值得!”说完,还要抹一下眼角,不免生出一些羡慕。
次之,家属也会暗中拨起算盘:朋友交游,谁有来谁没来,谁送花篮谁没半点表示,谁包奠仪多少是否礼尚往来。是以,有来有花篮有奠仪者,友谊更进一层——即使他来了,没安坐片刻,都在外面抽烟、讲手机,与人聊业务、说八卦、批时局,仰头哈哈干笑几声。没来没花篮没奠仪者,自此冷淡疏远之。
丧礼,是逝者与家人、朋友的最后告别;必然需要经过形式化的仪式,才能梳理悲伤,释放深情,使生者内心得到舒展,获得安慰。吊死唁生乃人情之常,但走偏了路,虚应一场,意义何在?
保存农业社会人际模式的乡下地方,同村者莫非亲族即是数代老邻,因此丧礼在自家稻埕举行,是最理想的方式了。宽敞且独立的空间,使法事与仪式得以安排,族亲与老邻人手充足,自动组成治丧执事,分派工作、采办什物,乱中有序。是以,一人逝,是同村再次凝聚情感的大事,繁复的仪式、严守分别的丧服,彰显逝者之亲伦成就,同时也完成了集体的悲伤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