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人有时候又实在简单,总还是幻想,能有个人懂得读心术,看透你的一滴泪是为了谁,一次笑是伪装还是真心,所以才会有《圣经》里,夏娃去吃了蛇给的果子,进而与亚当交媾的故事。我们总是以为,身体越熟悉,心就贴得越近,其实也都是自欺欺人的事儿,上过床的人,不见得下了床也知心,而未解衣衫的人,也不见得就没有了解你、照顾你的愿望,太多的人,只是习惯了伪装,伪装能让他们不劳而获或少受羞辱。
我时常觉得肩膀重,这种重,不是熬了好几天的夜,扛了好多砖块得到的身体上的压力,是睡了好几个大头觉都缓不了的重,是心里罩着的一层厚厚的茧,连时光这把手术刀都不能完全地剥尽。也常觉得寂寞,需要一次次地点开网页,看到有陌生面孔与自己互动, 才觉得活着没那么孤单,而死去也不是太幸运的事情。
人要是死了,就要和孤魂野鬼做伴,人活着还能躺到柔软温暖的被子里,人死了,只能趴到冰凉的坟土里。现在越来越多的人, 喜欢对陌生人说知心话,却对亲人说假话,因为陌生人无害,而亲人的看法会动摇自己。
这个时代变得太快了,想起千禧年前,能喝一碗酸梅汤,吃几根自己做的冰棍,收到暗恋的同学递来的纸条,都觉的幸福的小事, 现在已愈来愈难寻。吃得越来越好,爱人越来越多,一茬又一茬, 缺了就找,没了就换,城市越修越高,休闲娱乐的玩意儿应接不暇。马路宽敞敞地停了一溜又一溜的车辆,有些向东,有些向西,我们却像走在黄线上一样迷茫慌张,一边是向未来开去的车子,一边是向回忆载去的车子,也不知是该往前走,还是往后退,是独自一个人走,还是叫几个同伴结伴而行更安全。高大的楼房,就像板着脸孔的巨人,以拒绝的姿势喝住你:这是有钱有权人玩的天堂。而无背景无仰仗的人,就像从楼房脚下的阴影里爬出的蝼蚁,一只只,往返于加班的午夜列车,或肮脏的苍蝇馆子里,只有回到自己的出租屋,拧亮台灯,才觉得心里稍微踏实了些。
在陌生的城市,也会一次次地做梦,惊觉醒来,梦里都是熟悉的人,被人追着一个胡同接一个胡同地转,没到冷水里或逼到死角的危险,就倚着墙壁,想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呢?可想来想去,怕想得太透会让自己本就缺少的安全感更少,也就宁愿装糊涂——呵, 就是场梦而已。
千禧年后,我们的时代发展得太快太快了,就像不断在增速又增速的高铁,而我们也必须换上越来越逼真的面具和越来越雄奇的胆量,越来越严肃的语气和越来越玩笑的态度,才敢到这社会上闯一闯。也会想家,但已习惯了在电话里报喜不报忧,也会想恋爱, 在低薪高压的压力缸里,我们就像快蒸熟的肉,24 小时站在流水线上为生活打拼,连自己都难以养活了,又怎能养活一份爱和一个家庭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代越来越难琢磨透,也许是因为生活在里面的人,已经习惯了提速的生活,也不想被他人琢磨透吧。没有人喜欢扒光了衣服被人用放大镜去看,每个人都觉得生命陡短,每个人都觉得爱情难追,每个人都觉得只有不停地走路,才能印证自己是活着的生命,每个人都不想让别人以为自己是个怪人,是个无能的平凡的所知甚少的普通人,每个人都希望创造奇迹。这个时代给人赋予了无数种可能,也赋予了无数种危险,就像接连不断地叫你做好梦,噩梦。而一旦,一旦稍微地停一下,休息一下,就有无穷无尽的误解和寂寞从后背爬上来,就有无穷无尽的后人去替代你, 想让你掉队,想让你变普通,想让你失败。
有些人,并不想自己走,却被世俗的舆论逼着走,你不走你就是他人眼里的怪物;有些人,是看着别人走了,自己就慌不迭地走了;而更有些人,是为了逃避现时的责任,想赖在青春里多做几个晚熟的梦。有一次,有个男孩和我说,你真让人琢磨不透。我笑了, 反问他,这世上谁真的能读懂谁?就算你意以为自己能读懂,读的也不过是别人让你读的一面而已。
城市就像一个人,人也像一座城;城里住着舍不得离去的人, 人心里住着舍不得丢下的城;城市有生老病死,人有喜怒哀乐;城市有摧枯拉朽,人有日益麻木。城市和人,只有紧紧牵着手并排地站在一起,才能抵挡住兵荒马乱的替代和岁月一天天的啮噬,才能应付得了接踵而来的变化和幻觉破碎的悲哀,才能没那么寂寞,而我们终究不过是城市里住着的一群害怕寂寞的人而已,只是找了高明的借口。它叫做——梦想的把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