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至今回忆起来还令我战栗。那敲开我门的学生是一个曾使我倾注过大量同情的弱者。他的父亲运动一开始便被本单位“遣返回乡”,并且据说一抵达乡里就被打死了。他的母亲和我一样也是中学教师,因为丈夫的问题处境维艰。他本人则被同学们视为“狗崽子”,不仅无资格参加“造反”,有时还要受到诟骂。我曾在他母亲情绪最低落时,壮着胆子去他家看望过他母亲和他们三个兄弟,在“红五类”同学辱骂他时,给予过劝阻。但我万没想到那天中午是他来敲开了我的门,并且他脸上呈现出一种明白无误的恶意的好奇感,他那表情就像用文字书写出来一样,令我终生难忘—“啊,今天下午要斗你了,你中午待在这儿干吗呢?我可得喽戏喽戏(北京话‘看看热闹’意思)……”是我理解错了吗?不,原来他后面还有几个具有同样好奇心的“红五类”;他看来不像是被逼迫着来打头阵的,因为他的表情松弛而生动—我一开门他便望着我得意地假装咳嗽。
我使劲撞上门,倒在躺椅上。我遍体清凉。我这才懂得世上有超越我个人悲剧的更大更深的悲剧—心灵沉沦的悲剧。
后来那次批斗我的会戏剧性地延期了—仅仅是因为“中央首长”发表了一个什么新的重要讲话,必须倾校而出去游行欢庆。而学校偏又进驻了新的“工宣队”,据说“工宣队”的区指挥部看了“群专组”上报的关于我的材料,认为我的“罪行”还不到“全校揪斗”的程度,我便被从轻发落—派到农村劳动去了。
后来我也算太太平平地经历完了整个“文化大革命”。就我个人而言,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也没有多少值得特别惭愧的。我实在只是个最平常不过的人,所有的不过是些最平常不过的经历。
199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