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饲养”我饭食上如此令邻居们吃惊,被几乎是一致地指认为对我“娇惯”和“溺爱”,但跟着还有更令邻居们吃惊的事。那时我们住在北京东城一条胡同的机关大院里,我家厨房里飘出的气味,以及母亲经常在厨房外晾晒自制腊肠,等等形迹,固然很容易引起人们注意,而各家的邮件,特别是所订的报刊,都需从传达室过,如果成为一个邮件大户,当然就更难逃脱人们的关注与议论,令邻居们大为惊讶的是,所订报刊最多的,是我家—如果那都是我父亲订的,当然也不稀奇,但我父亲其实只订了一份《人民日报》,其余的竟都是我订的,上小学和初中时,是《儿童时代》《少年文艺》《连环画报》《新少年报》《中学生》《知识就是力量》……上高中时,则是《文艺学习》《人民文学》《文艺报》《新观察》《译文》《大众电影》《戏剧报》……乃至于《收获》与《读书》。订那样多的报刊,是要花很大一笔钱的,就有邻居大妈不解地问我母亲:“你怎么那么舍得给一个幺儿子花这么多钱啊!你看你,自己穿得这么破旧,家里连套沙发椅也不置!”母亲回答得很坦然:“他喜欢啊!这个爱好,尽着他吧!”其实邻居们还只注意到了订阅报刊上的投资,他们哪里知道,母亲在供应我买课外读物上的投资,还有我上高中后,看电影和话剧上的投资,更是一个惊人的数字。从1955年到1959年,我大约没放过当时任何一部进口的译制片,还有在南池子中苏友协礼堂对外卖票放映的苏联原版片(像《雁南飞》《第四十一》就都是在那里看到的)。又由于我家离首都剧场不远,所以我那时几乎把北京人艺所演出的每一个剧目都看了。为什么我要把这方面的投资都算在母亲身上?因为我家的钱虽都来自父亲所挣的工资(他当时是行政十二级,工资额算高的),可是钱却都由母亲支配,父亲忙于他的工作,并且他有他的一个世界,他简直不怎么过问我的事。有一回我中学班主任来我家访问,他竟问人家我是在哪一所中学上学;母亲全权操办我的一切事宜,因此,如果母亲不在我的文艺爱好上,如同饭菜上那样“纵容”与“溺爱”我,我当年岂能汲取到那么多(当然也颇杂芜)的文化滋养呢?
就在母亲那样的养育下,我身体很快地达于早熟,并且我的心态也很快膨胀起来—我爱好文学,但我并不觉得自己只是个“文学青年”,只应尝试着给报刊的“新苗”一类栏目投习作,我便俨然以成年作者自居,煞有介事地胡乱给一些很高档的报刊寄起稿件来,不消说,理所当然地有了一大堆退稿,但竟终于在1958年,我16岁,上高二时,在《读书》杂志上发表出了我的第一篇文章:《谈〈第四十一〉》。
在我来说,那当然是很重要的一桩事。在我母亲来说呢?“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难道她不欣喜若狂吗?
不。母亲或许也欢喜,但那欢喜的程度,似乎并没有超过看到我在学校里得到一个好分数一类的常事。
母亲1988年病逝于成都。她遗下一摞日记,1958年是单独的,厚厚的一本,几乎每天没有间断,里面充满许多我家的琐事细节,我找来找去,我的文章第一回印成铅字这桩在我来说是“天大的事”,她硬是只字未提。
我的母亲是个平凡之极的母亲,但她那平凡中又蕴含着许多耐人寻味之处。
她对我的那份爱,我在很久之后,都并不能真正悟透。
四
1959年,我在高考时失利,后来证实,那并非是我没有考好,而是另有缘故,那里面包括一个颇为复杂的故事,这里且不去说;我被北京师范专科学校所录取,勉勉强强地去报了到,我感到“不幸中的万幸”,是这所学校就在市内,因此我觉得还可以大体上保持和上高中差不多的生活方式—晚上回家吃饭和睡觉。固然学校是要求住校的,而且师范院校吃饭不要钱,但那时也有某些不那么特别要求进步,家庭也不那么困难的学生,几乎天天跑回家去,放弃学校的伙食,跟我一个班的一位同学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