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人都会有自己独特的生命体验。但绝大多数人的生命历程又往往可以从大体上来归类。在1949年以前的年代里,很多青年人参加革命,或是因为家里穷得没饭吃,或者是家里小康或大富,自己却觉得窒闷,因而主动投入革命,离家奋飞。而“文革”中最大多数的知识青年,他们的离家上山下乡,是处于一种不管你积极还是消极还是混沌的状态,总之要随风而去的潮流之中。但是在相对来说是不仅小康而且亲情浓洌的家庭里,在相对来说属于和平时期的社会发展阶段,一般来说,父母就很容易因为娇惯与溺爱子女,而忽略了培养他们独立生活的能力,甚至于到了该将他们“放飞”的时候,还不能毅然地将他们撒出家去,让他们张开翅膀,开始相对独立的人生途程。20世纪80年代以降,许许多多的小家庭都面临这样一个看似简单,实际却并不那么简单的问题,结果是出现了不少心性发育滞后的青少年,引发于社会,则呈现出越来越具负面影响的若干伦理问题、道德问题、社会生态平衡问题与民族素质衍化等一系列问题。正是在这样一种新的人文环境中,我才突然觉得,从这样一个新的角度,来加深对我母亲的某些方面的理解,不仅对我自己,对我的儿子,能有新的启迪,并且将其写出,也许对20世纪90年代的母亲们,亦不无参考价值。
六
其实我也在不少文章中写到过母亲,只是没有像张洁那样,专门写成一本书。我回忆过母亲的慈蔼,她的宽于待人,她那让我回忆起来觉得简直是过了分的诚实,以及她因体胖行动起来总是那样的迟慢,还有她对《红楼梦》中人物与细节的如数家珍,她几十年如一日地坚持记日记,她曾在一次日记里用这样的句子结束了全家的颐和园之游:“归来时,已万家灯火矣!”这在外人看来一定觉得极为平常的文句,在偷看它的我(那时11岁)来说,却经历了一次情感与诗意的洗礼……
可是在我对母亲的回忆里,不可能有相依为命、携手人生的喟叹。不是因为家贫难养,不是因为我厌倦了父母的家要“冲破牢笼”(我的情绪恰恰相反),甚至也不是因为社会的大形势一定要我和父母“断脐”(固然那时阶级斗争的弦已越绷越紧,却并没有影响到我的起码是“适当地靠父母”,比如说在父母离京时为我谋得“留房”),而是因为父母一致地认为,特别是母亲的“义无反顾”,要我从18岁后便扇动自己的翅膀,飞向社会,从此自己对自己负全责,从自己养活自己,到自己筑窝,自己去娶妻生子,去开创我的另一世界。
父母对我们每一个子女,都这样对待。我大哥1949年前就离家参加了解放军,二哥十六七岁便离家求学,学造纸,1950年分配到延边一个屯子里的造纸厂当技术员,另一个哥哥大学毕业也到很远的地方工作,姐姐也是一样,总之,我们全都在20岁前,便由父母坚决地放飞。在后来的岁月里,我们在假期,当然也都回到父母家看望他们,他们后来也曾到过我们各自的所在,我们的亲情,不因社会的动荡、世事的变迁而有丝毫的减退,父母对放飞后的我们,在遇到困难时,也总是不仅给予感情上的支撑,也给以物质上的支援,比如我1971年有了儿子后,父母虽已因军事学院的解散,被不恰当地安置到僻远的家乡居住,却不仅不要我从北京给他们寄钱,反而每月按时从那里往北京我这里寄15块钱,以补助我们的生活,每张汇款单上都是母亲的笔迹,你能说她这都仅是为了“养孙子”,对我,却并没有浓酽的母爱吗?
可是父母,特别是母亲,在“子女大了各自飞”这一点上,坚定性是异常惊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