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险之处自瞿塘峡开始,因为水中有若干巨大的岩石,因季节之不同、水面之高低即因之而异,而岩石有时立出水面高达三十尺,有时又部分隐没于水中。当时正是冬季,正是江面航行困难之时。因为水面变窄,夏季洪水泛滥时与冬季水干时,江面水平高低之差,竟达一百尺之多。船夫总是不断注视江心岩石边水的高度。这些岩石叫滟滪堆,是因为惊涛骇浪向巨大岩石上冲击,水花飞散起来,犹如美女头上的云鬟雾鬓,因此而得名。滟滪堆的巨石在完全淹没之时,则形成一片广阔的旋涡,熟练的船夫,亦视之为畏途。当地有个谚语说:“滟滪大如马,瞿塘不可下;滟滪大如象,瞿塘不可上。”这两句俗语也不见得有多大用处,只因为河床的变化太大,有的地方水位低时宜于行船,有的地方水位高时便于行船,主要以隐藏于水下的岩石之高低为准。有的地方,偶然降有大雨,船夫就要等候数天,直到水恢复到安全的水位再开船。纵然如此危险,人还是照旧走三峡,或为名,或为利,而不惜冒生命之险,就像现在苏家一样。出外旅行的人,极其所能,也只有把自己的安危委诸天命,因为除此之外,别无办法。行经三峡的人,往往在进入三峡之前焚香祷告,出了三峡再焚香谢神。不管他们上行下行,在三峡危险的地方,神祇准保有美酒牛肉大快朵颐。
自然界有不少奇妙之事,在这里,三峡正好是奇谈异闻滋生之处,这里流传着山顶上神仙出没的故事。在进入瞿塘峡处,有“圣母泉”,是在岸上岩石间有缝隙,能回答人声。每逢有旅客上去向缝隙大呼“我渴了”,泉即出水,正好一杯之量而止。要再喝第二杯还需喊叫。
苏家向神祈求赐福之后,开船下驶。因为船只行驶时相距太近会发生危险,通常都是在一条船往下走了至少半里之后,另一条船才开出。若逢官家有船通过时,有兵丁手持红旗,按距离分立江边,前面的船已然平安渡过险地之后,便挥旗发出平安信号。苏东坡就曾作诗描写道:
入峡初无路,连山忽似龛。
萦纡收浩渺,蹙缩作渊潭。
风过如呼吸,云生似吐含。
坠崖鸣窣窣,垂蔓绿毵毵。
冷翠多崖竹,孤生有石楠。
飞泉飘乱雪,怪石走惊骖。
偶尔他们的船驶过一个孤立的茅屋,只见那茅屋高高在上侧身而立,背负青天,有时看见樵夫砍柴。看那茅屋孤零零立在那里,足可证明居住的人必然是赤贫无疑,小屋顶仅仅盖着木板,并无瓦片覆盖。苏东坡正在思索人生的劳苦,忽然瞥见一只苍鹰在天空盘旋得那么悠然自在,似乎丝毫不为明天费一些心思,于是自己盘算,为了功名利禄而使文明的生活受到桎梏镣铐的夹锁,是否值得?在高空飘逸飞翔的苍鹰正好是人类精神解脱后的象征。
现在他们的船进入巫峡了,巫峡全长五十里,高山耸立,悬崖迫人,江面渐窄,光线渐暗,呈现出黎明时的昏黄颜色,仿佛一片苍茫,万古如斯。自船面仰望,只见一条细蓝,望之如带,那正是天空。只有正值中午,才能看见太阳,但亦转瞬即逝;在夜间,也只有月在中天之际,才能看见一线月光。岸上巨石耸立,巨石顶端则时常隐没于云雾中。因为风高力强,云彩亦时时改变形状,山峰奇高可畏,亦因云影聚散而形状变动不居,虽绘画名家,亦无法捉摸把握。巫山十二峰中,神女峰状如裸女,自从宋玉作《神女赋》以来,独得盛名。此处,高在山巅,天与地互相接触,风与云交互鼓荡,阴阳雌雄之气,获得会合凝聚,是以“巫山云雨”一词,至今还留为男女交欢之称。峡内空气之中,似乎有神仙充盈,而云雾之内亦有精灵飞舞。苏东坡青年的理性忽然清醒,他觉得此等神话悖乎伦理。他说:“成年之人也仍不失其童稚之心,喜爱说神道鬼。《楚辞》中的故事神话,全是无稽之谈。为神仙而耽溺于男女之欲者,未之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