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梦魇中惊醒过来,浑身淌满了冷汗,内心沉闷得很,以至于我的呼吸那么沉重和困难。隔夜多喝了酒,此时头脑里还有些发胀。
我惊恐地睁大眼睛从窗子望出去,天刚有些蒙蒙亮。然而,在这蒙蒙亮的空间里,我仿佛看见了万千挣扎的生灵。
一只温柔的手臂绕过我的颈,然后纤细的手指停留在我的脸上,摩挲着我腮间的胡茬。楚楚抱住我,嘴里喃喃着:“北莽,你做梦了?”她的声音像来自于森林幽处的哀叹。
我轻嗯了一声,翻身背对了她。她的手在沉默间又滑过我的脸,这动作是非常细碎和小心的。她突然说:“昨晚,我又一次看过你写的小说……但是,糟糕透了,请原谅我那么说。”
我没来由地颤动了一下。这个女人似乎从来都反对我写作。她说她害怕我那些诡秘的文字,在我的字里行间只能看到我挣扎的内心以及那些不知所云的牢骚和憎恨,像是狂人日记。
“你在我的小说里肯定看到了你的生活和未来,所以害怕了。事实上,我也厌恶自己的文字。”我轻描淡写地说,“如同厌恶我的左腿一样。”平静之处隐约也有些愤愤然。
她不说话了,我只感受到从她鼻子里出来的暖暖的气体从我耳后传递过来,像好多片温柔的羽毛撩拨着我敏感的神经。
我从来没有摸懂过身旁的这个女人,因为她深不可测,我看到的仅仅只是表象。我至今不知道她是否爱我,但她对我的同情和怜惜,则是显而易见的。
五年里,我或许就像只孤独怕冷的小猫小狗,她收留了我。
楚楚的父亲楚以康曾是全市叱咤风云的人物,他一手创办的楚汉集团在当时也是举足轻重,和李氏集团并称当地两座巨山企业,几乎成为全市的经济支柱,市里的领导多少也要巴结一些的。
然而,在所有人眼里不可撼动的楚汉集团几乎就在一夜之间破产了,至于原因,坊间有诸多说法,纷传得离谱。
让人出乎意料的是,养尊处优的楚以康迅速适应了手里没有钱花以及没有那些妖里妖气的骚女人围着他转的日子。楚楚的母亲也几乎在第一时间和他一刀两断,闪电般地嫁了个香港老头,虽然抵不上以往楚以康带给她的富贵日子,但总算也能吃香的喝辣的。
楚楚后来无数次对我说,她很想恨自己母亲的绝情,但她恨不起来。
在破产后的没几天,尤其是当李承诺将二十万元支票给他时,楚以康已经学会了卑微的笑和下贱的讨好。在我刚住进楚家的时候,他每天像忠实的男仆一样,伺候着我的一切起居,甚至帮我擦背。
有一回他帮我擦拭身子的时候,忽然没来由地叹了声气,然后眼神黯淡地说:“唉,可惜是少了条好腿……”
当时我用右脚狠狠地踢了他一下,挣红了脸骂道:“要不是为了你们家,我这腿可是好好的呢!”
他从地板上颓然地爬起来,脸上顿时失去了血色,仿佛是一只打了败仗的斗鸡。
在刚断腿的日子里,我受不了这样的刺激,尤其是当趴在楚楚身上动弹不得时,越发觉得自己没用。我就不由自主地想到死。
死,这个字眼一进入我的脑子,就迅速霸道地占据了我所有的脑部神经。但让我意外的是,每当我颤巍巍摸过绳索或剪子时,我总想,这是女人的死法,男人应该有男人的死路。跳楼,也许足够悲壮和男人。我费力地爬上窗台,满墙的爬山虎咧着嘴耻笑我。笑吧,笑吧,我想。我也莫名其妙地发笑,这笑声肯定是阴森恐怖的,惊飞了院子里老梧桐树上栖息的鸟雀。那个时候,我的脑子里就会出现许多疯狂的影像,对亡灵模糊的恐惧、对坟墓朦胧的怖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