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书是1940年出版的,按照大和民族机器一样做事的执著和认真,大体是可采信的,但我们说,通向三道崴子的绝境,不是日本人为将军独自设计的,也非将军本人所愿,这里面还是那绕不过的话题,就是“这号中国人”。“这号中国人”是什么品性的人?公正地说在有档次有品位的英雄之间争逐的时空里,即使角力,即使争斗,那也是嗜血的快感,更多地则透着惺惺相惜般对对手彼此的敬重,是彼此的欣赏,是敬亭山和李白,是春天的老松和醉酒的辛弃疾。而人格和智勇与将军不在一个档次上的宵小者,即使将军死去,他们也不敢把自己作为英雄的对手来宣扬,他们只是在英雄末路时分,绊倒将军的一粒石子、一芥草棒而已,我说的就是“这号中国人”。很多的顺民和汉奸,多的是穿着土布棉衣,冬天里瑟缩着脖颈和袖子,在外人面前目光猥琐,憋憋屈屈,在各个时代随处可见的平民。有时我不想太多地诅咒他们,相反,我深刻地怜悯和同情、理解这群没有灵魂的灵魂。他们貌似是有着呼吸的活物,实质是盲从的大多数;他们像一群牵线木偶,在灯影里和锣鼓声中,不自知;他们像那些随处可见的村落一样,对历史不负责任;他们的肤色和脸孔有一种被困苦和麻木塑造出的气质:蒙昧无知的样子,眸子里没有光泽,只有浑浊。他们对痛苦比较麻木,对羞耻比较迟钝,但这又是现实和精明的一群,会盘算,会合计,他们是在现实中好像谦卑的一群,但其实是伪装的功利主义者、机会主义者。
在将军殉国的过程里,我们完全可以正当地把愤怒的火焰燃向他们。但“这号中国人”太微末,太呆痴,太愚昧,再大的发泄也只是换得一种空茫,一种没有对手的饮恨。“这号中国人”,恐怕不是一时一代所能解决的,他们本身像是一种超强的腐蚀剂,吞噬着我们民族的肌体,令我们无法设防。
这是一种大悲愤,是一个巨大的民族悲剧的伤痛与创口,“这号中国人”是这幕悲剧中的小丑。但因为这小丑,使我们的历史既充满了悲凉,更充满了苍凉和哀凉。记得杰拉德?格林有一本旧书《大屠杀》,他写了犹太人在纳粹面前的一种难堪和耻辱。反抗者在当年的欧洲犹太人中是极少的,普遍的事实是屈从,逆来顺受,甚而至于合作。受害者的顺从令刽子手们都感到惊讶,屠杀出奇地顺利,刽子手们动用的力量远远少于预计。书中写两个刽子手在计划恶行时是如此轻松:“如果他们拒绝呢?”“犹太人不会拒绝。他们会合作。他们都给吓破了胆……”此种场景在书中再三出现——
“他们不折不扣地照吩咐的去做,也不折不扣地信以为真。劳动营。为了保护他们。他们的拉比们和其他领导人使他们深信不疑地服从命令。”
“他们如此合作,真叫人惊异。”
“他们是劣等人种,是另一支人类的子孙。”
刽子手们说着话时,一场大屠杀正在进行。成千上万的受害者集合在山谷里,静静站立着,秩序井然,“真正汇成了一个湖泊,一个内陆的海洋”。连刽子手都难以置信:“我的上帝,我们预计六千多人,想不到来了三万人。”这些受害者究竟是怎么来的?书中没有具体描述,但单凭加害者的武力显然是做不到的。数万受害者就这样开始顺从地脱衣服,顺从地走向屠场,一批一批按刽子手需要的“装沙丁鱼”方式躺下,接受被枪杀的命运。
这种顺从的确令人骇异。亚伯拉罕顺从上帝的旨意将儿子以撒献上燔祭的时候,仁慈的上帝及时用一只公羊将尖刀下的以撒救了出来,难道他们也期待他们的顺从会在最后一刻唤来奇迹吗?难道他们以为顺从会打动刽子手吗?
这又让我想起杨靖宇将军。如果没有一个个与日本人合作的“这号中国人”,杨靖宇将军将会怎样?这也是黑暗历史进程中一个黑暗的章节,这是我们民族的锥心之痛,是我们民族中的一部分的愚氓将我们民族的一部分精英送上了绞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