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秋瑾:襟抱谁识?(4)

青苍 作者:耿立


秋风秋雨愁煞人

尔后,掷笔,蓦然抬首,凝目花厅窗棂外檐滴下如瀑如麻的雨滴。是胸臆还是自然的雨水成就了这浓于墨的“秋风秋雨愁煞人”七字?虽然这七字并非秋瑾自作,而是从诗人陶澹人《秋暮遣怀》中“秋风秋雨愁煞人,寒宵独坐心如捣”借用之,但我以为这和秋瑾的斯时斯地的心境相契。虽然她赴死时正是农历的六月初六,天气溽热,但秋风秋雨的丰饶的诗意让她感到的却是满目的肃杀。在这个国度,无时无地不是秋的凋零,那“颐和园共宫前路,活剥民脂供彼身”歌舞升平里有百姓的血,那“若有不忍微言者,捉将菜市便施刑”是志士的悲抑。“志士杀了多多少,尽是同胞做汉魂”,一部近代史,在秋瑾的心里是比南宋史更令人心寒的时段,大清时的秋风是风波亭的秋风复制,有过之无不及,天地为之一寒的节气更需要的是人的气节。我曾看到过秋瑾的一幅手迹,是秋瑾古轩亭口就义五天前,寄徐自华妹妹徐小淑的信。当时徐小淑拆开来,缄内别无他简,只是这绝命的笔墨:

痛同胞之醉梦犹昏,悲祖国之陆沉谁挽。日暮穷途,徒下新亭之泪;残山剩水,谁招志士之魂?不须三尺孤坟,中国已无干净土;好持一杯鲁酒,他年共唱摆仑歌。虽死犹生,牺牲尽我责任;即此永别,风潮取彼头颅。壮志犹虚,雄心未渝,中原回首肠堪断!

这绝命词,犹如《楚辞》句式,七言四言杂言,血泪、悲愤、责任、故国交集,是诗非诗,是文非文,亦诗亦文,亦文亦诗,随心所欲,纵意挥洒。“日暮穷途……残山剩水……无干净土”,是那晚清,是那祖先的血地,但仍要“虽死犹生,牺牲尽我责任;即此永别,风潮取彼头颅”。那秋瑾的手迹最后的文字是——“壮志犹虚,雄心未渝,中原回首肠堪断!”读到这决绝的文字,我看到了一种了结。为这三千年的故国,若是自己的死能唤起那沉睡的土地和知识分子,这死是值得的;若是自己的死,使那些知识分子或是看客或是混在看客群里拼抢人血馒头,那秋瑾真的是白死掉了。

秋瑾下狱后,满人贵福怀疑汉人李钟岳偏袒秋瑾,有替秋瑾开脱的嫌疑。就在得到浙江巡抚张曾扬同意“将秋瑾先行正法”的复电后,即刻召见李钟岳,令他执行。但李钟岳却争辩说:“供、证两无,安能杀人?”

贵福厉声呵斥:“此系抚宪之命,孰敢不遵?今日之事,杀,在君;宥,亦在君。请好自为之,毋令后世诮君为德不卒也。”李钟岳知大局已定,只得意兴阑珊返回县署,枯坐案头,苦无两全之策。

有史料说,“既而斩决秋女士,竭力阻拒,几至冲突”。在秋瑾的事上,李钟岳恪守着良知的底线是尽力了,然而他只是一小小的七品县令,在转蓬的官场中,七品县令如同草芥,上司看待下属就是家奴。满清官场,最流行的自我的称呼,就是“奴才”,小民是官吏的奴才,小官是大官的奴才。鲁迅先生的杂文《隔膜》里有一段话说:“满洲人自己,就严分着主奴,大臣奏事,必称‘奴才’,而汉人却称‘臣’就好。这并非因为是‘炎黄之胄’,特地优待,锡以佳名的,其实是所以别于满人的‘奴才’,其地位还下于‘奴才’数等。”满清是爱新觉罗家族自己的财产,爱新觉罗之外皆奴才。李钟岳在官场,如不随官场起舞,只有淘下去,官场自有规则,人微就言轻,没谁以你的是非为是非,你的建言只是上司轻蔑的谈资。

在秋瑾的事上,贵福本是存有私心,借刀于李,因其“雅不欲冒杀士之名”,故假手李氏,“以济其恶”。明天就是六月初六了,到了半夜子时,李钟岳提审秋瑾。这时的李钟岳的内心,如虫子在啮咬,他感到了无力,感到有点对不起秋瑾。他向秋瑾惭愧地说:“事已至此,余位卑言轻,愧无力成全。然汝死非我意,幸谅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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