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看来,秋瑾之死,不独人世,即使出家人也动了入世之心,但慧珠的身世一直扑朔迷离,如民间的侠义故事传奇。慧珠自报家门说:“衲本贯凉州,世家武艺。”其父做的是保镖的营生,“颇有声于江湖,所历大河两岸,迁徙无常”。慧珠本人自幼亦尝随老父闯荡江湖,“入燕、赵间,走马卖解”。江湖水深,慧珠被一贵族王侯看中,强挟以归。虽遇人非淑,然王侯“雅见怜爱,复令改习书史”,故“中年始识之无”,懂得一些之乎者也。1900年庚子变乱,王侯“客死草地”,慧珠亦“无家可归,藩发染衣,皈依三宝”。遁入空门后,慧珠远赴杭州天竺寺进香,顺游西泠,“爱其地山水幽绝”,遂“买庵于此”,闭关诵经,“不复知有人间世”。不知有汉何论魏晋,然清冷的袈裟下却难去却一份拳拳的忧世情怀。
就在作书当年的秋日,有“道友自山阴来,一夕闲话,述女子秋瑾狱,而言之不能详尽,因向城中遍购各报,乃恍然于此案之颠末”。就在此时慧珠知道了吴芝瑛“义重情高,大声呼吁,将以平反其冤,为吾女子吐气”,于是贯通僧俗两界,“我佛慈悲,侠士肝胆,惟夫人兼而有之”,对吴芝瑛深表感佩。又知吴氏“将渡钱塘”,为秋瑾“移葬湖上”。于是慧珠就主动去函,意在向吴芝瑛提议奉献葬地:“敝庵虽僻,尚近官道,春秋佳日,游人多过之者。傍有余地三亩,足营兆域。夫人倘有意乎,衲愿赠之秋氏,且愿终吾之身,躬事祭扫。”
慧珠书信作于12月11日,当天吴芝瑛即致电徐自华,告知墓地已得,在大悲庵旁,并云拟自营生圹于其中,将来百年之后好旁葬秋瑾,追随鉴湖女侠。但怎奈其病体支离,且有孕在身,不能就道山阴,所吟“天地苍茫百感身,为君收骨泪沾巾;秋风秋雨山阴道,太息难为后死人”,倒成为徐自华的留影的诗谶了。只是徐上路时,已届深冬,木叶尽脱,12月29日渡江钱塘,正遇漫天风雪。自然与内心如此契合,悲壮之情怎不沛然而涌?有诗纪其事曰:
者番病阻渡江迟,欲访遗骸冷不辞。
肯为女殇灰此志,既言公益敢言私?
哭女伤心泪未干,首途急急觅君棺。
一腔热血依然在,纵冒风霜不怕寒。
四合彤云起暮愁,满江风雪一孤舟。
可堪今日山阴道,访戴无人为葬秋。
风雪渡江,一种道义在肩的精神在流贯。多年以后,已经成年的秋瑾的弟弟秋宗章,仍记得他仅十二岁时候徐自华冬日来越中的情景,那是风雪弥望的冬日,“一主一婢,间关西度,勾留三日,一舸赴杭”。
令人奇异的是法号慧珠的究竟何人。徐自华在去绍兴之前曾专门踏寻吴芝瑛所推荐的墓地,“奈访遍西湖,不独无大悲庵,且不知有慧珠此丘耳”。慧珠在哪里?吴芝瑛日后也曾亲访慧珠,但她所看到的和徐自华一样,只是湖水和孤山,只是孤独的梅花如雪:“芒鞋踏遍孤山路,满眼梅花不见人。”吴芝瑛疑惑了:“钟声隐约斜阳外,知在西泠第几桥?”慧珠竟如神龙见首不见尾,但慧珠何人,历史又一次留下了孔洞让后人遐思。
这是一种神示么?在西泠桥头有这一块净土。在风雪茫茫的时候,天地一白,还秋瑾女士一干净清凉之世界。
辛亥百年后的元日晚上,和友人从杭州乘火车穿行绍兴。那时的绍兴早已是灯火隐隐,看不见秋瑾被砍头的古轩亭口,也看不到鲁迅的旧园。火车的铿锵越过了钱塘,现在也仍是冬日啊,我感到一种风雪渡江的苍茫。
(此文发表于《北京文学》201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