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绝调(5)

青苍 作者:耿立


我常想,历史是诡异的,它总是挑挑拣拣、嫌贫爱富,它只相信留下的文字。如果没有《与妻书》,如果没有林觉民死后半年的武昌城头的呐喊,说不定,他也会被历史的洪流裹挟着淹没于无形,如撒哈拉沙漠的一点水珠消遁于无形。

林觉民是福建闽侯(今福州)人,字意洞,号抖飞,又号天外生,生于1887年,殉死于1911年。按照农历的纪年,死时是二十五岁,中国人是把在母腹中的成形,算做生命的。我在林觉民的旧居逡巡,细细端详他的照片,他好像在生活里是拘谨放不开的那类?但又不像是。是否是在相机前紧张?他的中山装的领口系得紧紧的,没有一丝的缝隙,那张脸弥漫的气质和清末民初的知识分子差不多,长相也并没有超出旁人的地方:长脸、粗眉、细眼,表情肃穆。

人们常说南方的男子是柔弱的、少骨的,多的是徐志摩和郁达夫那样的水样情愁的情的种子。我知道,与林觉民一同赴死的堂兄林尹民的侄女林徽因曾被徐志摩爱到骨子里,应该说从历史上看南方的这些人是和血与火、雷与电隔膜得多,生分得多,但晚清末年的民气却是风水流转,燕赵旧地的慷慨悲歌的因子在南方扎根。应该说林觉民不与革命党联系,他可以颐养天年,老死巷闾,他可以像《浮生六记》里的沈三白与芸娘,和自己的意映营造着自己诗意的天地。我们知道,中国传统的家庭里往往爱是缺失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偶然又偶然的结合,对方的声口爱好,就在挑开蒙头红的一霎才稍稍显露。林觉民的养父林孝颖其实是林觉民的叔叔。林孝颖饱学多才,少年考上秀才时,福州的一位黄姓富翁托媒议亲,纳为乘龙快婿。谁料林孝颖从心里排拒这家庭包办的亲事,在拜了天地后的第一晚拒绝了洞房花烛,后来就把所谓传宗接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事看淡又看淡,酒、诗文、书法就变成了他的日课,抑郁难平的豪气就消磨在墨池里,妻子黄氏只是头顶着一个名分。后来,林孝颖的哥哥将幼小的林觉民过继给林孝颖,让黄氏抚养了。

命运充满了偶然,林觉民没有重复林孝颖的悲剧,上苍把陈意映配给了林觉民。在读《红楼梦》之时,常常看到把某某女子配给某人,当时感到刺眼,但现在看来,“配”字是多么准确地道出了命运的无常。同是父母之命,同是媒妁之言,但是,老天把陈意映配给了林觉民:“吾妻性癖好尚,与余绝同,天真烂漫女子也!”

这林家的老宅,三进的房屋,足以安顿情投意合的心灵,连接第一进与第二进的长廊被竹的青翠所簇拥。林觉民在《与妻书》里写道:“回忆后街之屋,入门穿廊,过前后厅,又三四折,有小厅,厅旁一室,为吾与汝双栖之所。初婚三四个月,适冬之望日前后,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吾与汝并肩携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语,何情不诉!”

公正地说,晚清的政府在民意的裹挟下,开始了政改,虽然还是如裹脚样蹒跚,在国门开放、洋务改革之后,虽有公车上书的喧嚣,虽有“戊戌变法”和谭嗣同的流血,但在世界大势中,仍是按照变法者的蓝图在修补起帝国大厦的墙墙脚脚、沟沟壑壑了,甚至大张旗鼓地要进行“立宪”改革。但科举废除了,科举制度虽有很多弊端,毕竟是众多士子读书做官的主要途径。废科举等于绝了士子向上发展的路,这样那些知识者就没有奔头,只得另谋新的出路。在辛亥革命前的一次次的知识者们的喋血,从小处说是为知识分子找出路,也包括大处为国家找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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