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前,离截稿时间还差半小时,稿子已经署了个假名字,发到稿库里。早早收工。
并无多少意外,下班在报社门口遇见了傅政勋,依旧是无懈可击的黑色套装,斜纹丝绸领带,白金腕表,周身飘着若有若无的古龙水味道。
虽知道他一定会找上门来,但商影年还是低头叹息,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说话。你的车呢?”
商影年笑了,你看,还有什么可以说?如今的工资付完房租,不够汽油费、保险与泊车费,于是走路上下班。与陆巧鸣合租的住处,因为贪图租金更低廉,所以选了朝北的那一间,终年不见阳光。
“你不能这样生活,影年,我这么爱你。”
这样的生活?怎样的生活?所有没有条件锦衣玉食的人都在堕落?
“我做什么与你没一点关系。”商影年的语气变得冰冷。
“我做错什么?”
“你做过最错的事情,就是认识商仲恒。”
“影年,他是你父亲。而你因为这个拒绝我,我很无辜,你不这样觉得吗?”
“对不起。”商影年垂下头,姿势里全是不能再掩饰的疲惫与一点点歉疚。这场战争旷日持久,虽非夜以继日,却一样在无声无息之间侵蚀掉彼此的精力。是的,傅政勋从未欠过她,而是一再付出关怀。他甚至也从没有欠过商仲恒什么,一砖一瓦都是他亲力亲为,以血汗和智慧换来。今日仲恒基建的江山,有他傅政勋不可忽视的一份。如果说他物质主义、自以为是,那也不能全怪他,因为他就是在这种环境里打拼过来的。
虚伪即是体面。如果你不懂得适时摆架子,即刻有人过来踩低你。
但,很遗憾,她不能回报他同样的深情与激烈。
“除了律师,你是知道遗嘱附加条款的第三个人。”
“是,我确信自己知道,所以一早已经做了选择。”
“影年,我们一定要站在这里说话吗?”正是下班高峰时间,大厅里人潮涌动。
“有什么不好。”商影年已经失去耐心。她急于摆脱他,像是摆脱某件会灼伤她的东西。傅政勋不会伤害她,但是他来自那个世界,他是一个信使,带了能灼伤她的讯息。如果可以,她选择闭塞视听。
“你不能这样生活,影年!”
不能怎样?不能放弃你,选择自己的生活?原来当送上门来的选择太好,连拒绝都成了罪过。
商影年抬起头来的瞬间,苦笑滑落唇角。她看进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傅政勋,我这样很好。”
傅政勋正要发作,听到身后有人喊:“商影年?”
商影年吁一口气转身,是主编尹年。他这个时候来上班,这么说,今天的版面是他值班签字。
“请问博物馆那个稿子,好了吗?”尹年问,语气温和。然后朝傅政勋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已经好了,尹总。”商影年觉得场面尴尬,红了面颊。
“麻烦你了。”尹年道谢,却并不急着离开。适才他清晰地听见她高声说“我这样很好”。原本已经准备上电梯的自己,因为这句话留了下来。让他内心震动的是,面前这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女孩子,目光中却有无尽苍茫,让他不由自主停下脚步。
最后,尹年听见自己说:“还有一篇稿件,是市里下午才传真来的通稿,我想与你商量一下,十分钟后在我办公室见,可以吗?”
商影年漆黑的眼眸闪过一丝讶异,然后飞快地答道:“当然,我现在就跟你回去。”
“对不起,我有工作。”商影年抛下呆立一边、无计可施的傅政勋,随尹年朝电梯走去。
尹年伸手按下楼层按钮。电梯门缓缓阖上的时候,他清了清喉咙才说:“打扰你休息了,现在是晚饭时间。”
而商影年却低声答:“谢谢。”
两个人,谁都没有抬头。电梯一节节往上走,就这样走进茫茫然未知的将来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