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现代中国最苦痛的灵魂——论鲁迅的内心世界(1)

所罗门的瓶子 作者:王晓明


在我们这一代人出生前二十年,鲁迅就已经辞世而去。可说来奇怪,今天谁要是提起他的名字,我首先想到的常常不是他那几十篇出色的小说,而是他这个人,不是他笔下的那颗“国人的魂灵”,而是他自己的灵魂。当评判历史人物的时候,我们总会要遇到不朽这个词,可究竟怎样的人才能不朽呢?首先当然是那些贡献出伟大创造的人,屈原因《离骚》而不朽,黑格尔因辩证法而永存。但是,历史的筛盘上也有例外,它并不只留存伟大的创造物。当专制和腐败弥漫人间,旷世奇才生不逢时的时候,它又到哪里去淘取颗粒硕大的精神晶块?造物主毕竟是公平的,如果杰出人物的精神能量不能向自己的创造物从容转化,它就往往以人格的形式直接显示自己。社会可以阻挠它创造物的形式,却无法禁止它以人的形象来标示历史。不是有人说,谁懂得鲁迅,就懂得了现代中国吗?从覆盖他灵柩的白旗上的三个大字:“民族魂”,我似乎悟出了“不朽”的另一层含义。历史固然有理由轻视个人,在天才和他的创造物之间偏爱后者,但如果是评判一个严酷的时代,我们却不能不特别去注意前者。经过时间的淘洗,一切个人的言行都不免会黯然失色,我们从个人的躯体内照见那卓越精神的蛰伏形态,也很容易会感到深长的悲哀。但这却正是历史的安排,它不但把自己的代表权授予那些举世公认的伟大作品,而且有时候也授予那些众说纷纭的独特人格。鲁迅就是一个例子。

这是个充满矛盾的人。他显然把精神作用看得很重,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他经常都用人的精神状态来解释社会的变动,还一再强调最重要的是改革国民性。但他又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精神决定论者,一旦涉及到具体的社会问题,他倒每每从物质的角度去衡量得失,并且告诫别人也这样做。他希望妇女能以天津“青皮”的韧性来争取经济权,在小说《伤逝》里更直截了当地宣告:“生存,爱才有所附丽。”孔夫子把“礼”说得比什么都重要,他的呆学生子路因此丧命,鲁迅却嘲笑说,倘若他披头散发地战起来,也许不至于被砍成肉泥吧?中国固然有注重“教化”的精神传统,鲁迅毕竟主要生活在二十世纪,作为一个深受科学思想熏陶,津津有味地捧读过《天演论》的现代人,他不可能不知道物质环境对一个民族生存状态的决定性影响,不会真以为靠几篇文章就能够起民众于蒙昧,他不是屡次说过,现在的民众还不识字,还无从读他的文章吗?现代中国的启蒙者中间不会再有过去的那种迂夫子了,至少鲁迅不是这样的迂夫子。但是,他为什么又把“国民性”之类的东西看得那样重要呢?

人类世界中似乎有这么一条法则,每一种活动虽然都有自己的原始动因,可一旦发展到高级的阶段,它自己的历史就会对它将来的趋向产生越来越大的制约作用。小至一场战争的胜败,大到一个民族的兴衰,都证明了这一点。这条法则尤其适用于人的精神活动,我们对一种新的刺激作出怎样的反应,正是取决于它和我们现有的全部认识形成怎样的关系。我们常常谈论人的主观能动性,可在很大程度上,它其实是一种被动性,一种对过去思维经验的身不由己的依赖性。一个人越是成熟,就越不愿听凭外部条件去左右他的认识方向,他总要执拗地按照自己最习惯,往往也是最擅长的方式去理解世界。这当然是表现了主观对于客观的独立性,可就主观本身而言,却又同时暴露了现在对于过去的依赖性。从鲁迅对精神现象的重视背后,我正看到了这种依赖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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