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瓦特 节选(6)

瓦特 作者:贝克特


最后,回到高尔父子的来访一事儿,就像瓦特叙述的那样,对于瓦特,那件事儿在发生的时候具有那个意义,接着就失去了那个意义,然后又恢复了那个意义吗?要不,对于瓦特,那件事儿在发生的时候具有某个截然不同的意义,接着就失去了那个意义,然后又单独或者连同别的意义一起恢复了那个意义,在瓦特的叙述里展现的那个意义吗?要不,对于瓦特,那件事儿在发生的时候没有任何意义,接着就既没有了高尔父子,也没有了钢琴,只留下一连串不可理喻的变化,然而从那些变化里,瓦特最终攫取了高尔父子和钢琴用来自我辩护吗?这些问题很复杂。说起高尔父子和钢琴的事儿,瓦特说的是原原本本的,但是即使原原本本的故事和高尔父子与钢琴没有任何关系,他也不得不这么说。因为即使高尔父子和钢琴远远晚于注定要成为他们的现象,瓦特也得想起那件事儿,说起那件事儿,甚至在事情发生的时候就这么想、这么说,假如他将要想起它、说起它,他就得把它当作高尔父子和钢琴的事儿来想、来说,还可以假定说,假如不是绝对有必要这么做,瓦特是不会想起这类事儿、说起这类事儿的。但是,通常说来,似乎很有这种可能,瓦特在叙述时赋予给这一特定类型的事件的意义,曾经是迷失过、后来又找了回来的原始意义,眼下是和原始意义截然不同的一个意义,经过长短不定的一次耽误,无论更加努力还是略微懒散,一会儿就会成为一个由原始的意义缺场进化而来的意义。

就这个话题再多说一句。

在诺特先生家里干活期满前夕,瓦特学会了接受这样的事实:空无发生了,一件空无的事情发生了,学会了忍受空无,甚至腼腆地喜欢空无。只不过,当时为时已晚了。

那个当时就是高尔父子来访一事儿和别的事件,众所周知的别的事件——其中,高尔父子一事儿只不过是发生得最早的——相差无几的那段时间。但是,就像已经说过的,说在这一方面,高尔父子来访一事儿和随后发生的所有著名事件是相同的,这恐怕有点儿言过其实了。因为不是随后发生的所有著名事件,在诺特先生家里以及庭院里干活期间瓦特必须处理的那些事件,都展现了这一方面,不,而是一些事件起初意味着这个,接着依然意味着这个,直到结尾,就像,比方说,就像黑醋栗在划艇里开花那样坚忍不拔,要不,就像独腿的华生太太那样轻易就改弦易张。

至于高尔父子来访一事儿和随后发生的同类事件的不同之处,那再也说不清楚了,因而说起来再也无益于事了。但是,可以这么设想:那不同之处如此细微,在这类概要中视而不见才能有益于事。[ 下面的空行为译者添加。下文描述的是瓦特对锅子的认知。]

有时,瓦特想起了阿森。他不知道那只鸭子怎么样了。他没见过她和阿森一起从厨房出来。可是,他也没见过阿森离开过厨房。既然鸭子找不到了,无论在房子里还是在庭院里都找不到了,瓦特就猜想,她肯定溜了,和主人一起溜了。他也不知道阿森是什么意思,不,他不知道阿森在离开的那天傍晚说了些什么。因为阿森的宣言只是间歇性地漏进了他的耳朵,而且像所有只是间歇性地漏进他耳朵的声音一样,根本就没有渗入他的脑海。当然他意识到了,当时阿森在说话,一定意义上是在对他说话,可是有什么阻止了他,也许是疲惫,阻止他用心倾听阿森所说的话,阻止他探求阿森所说的意思。眼下,瓦特感到有点儿遗憾,因为从厄斯金那儿一点儿信息都得不到。不是说瓦特渴望得到信息,因为他没这种愿望。可是,他渴望用词语来描述自己的处境,描述诺特,描述房子,描述庭院,描述职责,描述楼梯,描述卧室,描述厨房,总之,描述他发现自己所处的存在状况。因为瓦特发现,自己处在事物的中间,那些事物假如愿意得到命名的话,就会勉勉强强得到命名。[ 瓦特的名实危机越来越严重,语言越来越无能,现实越来越不确定,无法用语言加以表述。随着作者对虚空的挖掘不断深化,“无以命名”就成了小说三部曲末篇的标题和主旨。]而且,瓦特发现自己眼下所处的状况无以表述,任何状况都没有这样过,瓦特曾经发现自己所处的任何状况都没有这样过,而且瓦特发现过,在风华正茂的日子里自己所处的状况可谓各式各样。比方说,看着一只锅子,或者想到一只锅子,看着诺特先生的一只锅子,或者想到诺特先生的一只锅子,瓦特说锅子,锅子,这无济于事。呃,也许并不全然无济于事,可是差不多无济于事。因为它不是一只锅子,他越看,越想,就越肯定是那样,就越肯定它根本就不是一只锅子。它像一只锅子,几乎就是一只锅子,可是它不是一只人们对它说锅子、锅子就能心安理得的锅子。即使它丝毫不差地履行了锅子的一切功能,完成了锅子的一切义务,那也无济于事,它不是一只锅子。让瓦特如此苦恼的,就是它与真锅子的本质有着毫厘之差。因为假如相近之处不是这么密切,那么瓦特就没这么痛苦了。因为那样的话,他就不会说,这是锅子,又不是锅子,不,可是那样的话,他就会说,这是我不知道名字的某件东西。大体上,瓦特情愿不得不和他不知道名字的事物有所牵连,虽说这同样让他苦恼,也不愿意和已知的名字、经过验证的名字、对他而言不再是其名字的事物有所牵连。因为他总能期望,对于他从不知道名字的事物,他总有一天会学会那个名字,从而心平气和起来。可是,万一某个事物的真实名字对他而言不再是真实的名字了,忽然间或者渐渐地不再是了,那这种慰籍他就没指望了。因为瓦特有把握,对于除他之外的任何人,那只锅子仍然是锅子。对瓦特一个人而言,那只锅子不再是锅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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