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人生了男娃,为了好养活,都要找个保爹,相当于城里的干爹。保爹一定要残废的,因为残的人上天不要,命硬,能给娃垫底。而保爹最好姓陈或姓刘,陈寓意“成活”,刘是“留根”,有陈爹或刘爹保着的娃就不会夭折。屎蛋残废又姓陈,所以到我认识他的时候,他的保儿前前后后有23个,是没眼人里最多的。保儿多很实惠,因为保爹不是白认的,有钱。但这钱绝不是白拿的,折命。这要讲到认保爹的一套规矩。男娃生下头十天里,保爹只需用一根麻绳串起三个铜板挂到娃的脖子上,就算锁住了他的命。也是从这天起,娃的病灾都会落到保爹身上,为这,保儿的亲爹会给保爹十块钱。锁命锁到12岁,命生了根,保儿的娘会选一个日子,给保爹再送去十块钱,请他回去取下铜板,叫开锁。开了锁,娃就成人了,保爹的任期也就此结束。如果十二年中,保爹有个三长两短,保儿家是不负责任的,那二十块钱就是生死契约。虽说如此,没眼人还是很愿意做保爹,也嫉羡屎蛋,因为他们的命本来就贱,而真正的实惠还在于,老底子保爹能睡保儿的娘。按说有23个保儿的屎蛋是不缺女人的,可这么些保儿娘,屎蛋只睡过一个,叫二梅。二梅不仅长得标致,还绣一手好花,方圆几里很出挑。屎蛋对她动心思,是二梅死了男人的一场唱。当时头胎的儿子还在二梅肚子里,没眼人没唱完,她就上了吊,幸亏被人发现没死成。在山里,孤儿寡母的日子最不好过,要活就得有人接济。那会儿,屎蛋年轻,虽没眼,却还顶个男人,隔三岔五接济二梅,所以遗腹子落地,二梅让屎蛋做保爹没给钱,给的是绣了一对鸳鸯的肚兜。从小流浪的屎蛋,心暖透了,铺盖卷往二梅炕上一扔,再不走山卖唱,在二梅家的黄泥岭村落了户。这是屎蛋第一次当保爹,穿上肚兜再没脱下。这样的结局是每个没眼人稀罕的,可不到半年,屎蛋又走山了,谁问,他都不答。后来,没眼人路过黄泥岭,才知道屎蛋跟二梅过了不到一个月,那女人就疯了,就是山里人说的那种“月子疯”,开始在家里闹,后来就一丝不挂地满村跑,屎蛋忍了几个月忍不住了,留下身上所有的钱和粮票,打上铺盖走了。屎蛋从此没睡过女人,就抽烟,抽得脸灰黑灰黑的。没眼人从不当屎蛋的面讲这些事,都是偷着告诉我,拍两个片子的那一年里,断断续续讲了很多。在我看来,这支队伍里,活得最像个人的就是屎蛋,他就是个人物,我也认。每每屎蛋的歌起,我就想让地球人都照耀到这个老人歌声中绚烂温情的阳光。
屎蛋的纪录片边拍边剪。在电视台机房剪片,门口常一拨拨地围着人,看屎蛋绘声绘色地唱。很多老歌都是在山里的田间、炕头唱的,围着的老乡都笑咧了嘴,但我听不懂。打电话去问,屎蛋却说他不知道唱过啥,瞎编的。没辙,让亮天过来翻译。打上字幕一看,还真是瞎编的。汉唐传奇、明清典故跟村里小寡妇大姑娘东拉西扯;八卦星宿天干地支套上庙堂大事、乡俚传闻,今古穿梭、演义戏说。就因为瞎编,那些天上人间的事,鲜活得水水灵灵,唱得人忘我形骸所在,让机房里外常笑声不断。然,这样的情形反倒让我有了担心,担心有朝一日会有人走歌走的结局。就打电话给七天,要抢先把屎蛋的老歌都纪录了。七天提出条件,要我先帮屎蛋做件事。
七天要我帮屎蛋做的事,就两个字:送终。
送终?
是哩,送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