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那跨世纪的洪亮钟声刚刚响过,我和两个朋友一起在北京南城某楼盘的半地下,开办了一家专门展示碎瓷烂瓦的中国古代陶瓷标本博物馆。
馆舍不大,却展示颇丰。人虽平庸,也算远近闻名。这人当然是孤家寡人,我这个只是编制上的、自己说话自己听的馆长了。
照说咱也算是个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玩儿家了。您想想看,从碎瓷烂瓦里历练出的眼力,一点儿不比夜猫子差!这叫眼睛里不揉沙子。于是乎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儿!尤其是偏不把“江湖人等”放在眼里。好嘞,你不是任嘛儿都瞧不起吗?不就你牛×吗?这就注定你必须得栽一回。
我这博物馆刚成立那年伏天某个闷热难耐的午后,一位家居南城的“冒儿爷”(北京话是有那么点儿憨厚的意思)到这儿来找我,说是有一堂的红木椅子要出让,价钱好说。那日子口儿正是老硬木家具翻着跟头疯涨的前夕,这信息多少令我有点儿兴奋,于是就决定要走一回江湖。可我毕竟不太熟悉木器,以前还真没怎么上过手,就觍着脸从古玩界请来了位玩儿木器的行家小杨跟着。
人到了后我便带着踌躇满志的微笑,不轻不重地在“冒儿爷”的肩膀上拍了三下,说:“走着!”
小杨就轻声问我:“您跟他熟吗?干吗打人家三巴掌?”
我说:“不懂了吧?这叫有枣儿没枣儿先给三竿子!”
小杨就乐呵呵地一挑大拇哥,那意思是佩服我都佩服到姥姥家去了……
“冒儿爷”姓康(下文皆称老康),家住在城南某长途汽车站附近,四下里脏乱不堪。说这儿是贫民窟吧,有点儿过分,但至少是自由职业者的杂居之处。
老康的房子是典型的“三级跳”住宅,即胡同的地面比院子高,院子的地面比屋里的高,老康说一赶上下大雨他们家就“倒灌”,尿盆儿、痰桶都在地上漂着,于是我就先产生了一丝同情。
他们家的小屋子潮湿昏暗,说不清是一股子霉味儿还是臭被窝味儿,有点儿噎人。我赶忙点上香烟并递给老康一支,老康却把烟夹在了耳朵上,说:“呵软中华的,这么高级的烟舍不得抽。”看他那意思是得留到年三十儿的晚上……
这家的屋顶上挂着一盏吊灯,六个灯泡只有一个亮着,比萤火虫的屁股强不了多少。主人倒是个肉头肉脑的秃瓢儿,那脑袋要是再多出点儿油,都比他们家的灯泡儿亮,人就显得愣头愣脑的透着憨厚,要不我怎么背地里偷偷地叫他“冒儿爷”呢!
我实在有些看不过去,就问他:“哥们儿,您在这屋子里是怎么活过来的?你们家不像是趁红木家具的人家儿呀?”
老康嗫嚅地搓着手,终于从耳朵上取下那支烟,重重地叹了口气,开始了一段令人心酸的叙述。
我开始仔细地观察老康这人,他约莫五十开外,自称祖籍山西,曾是一户“大大”的晋商,晚清时期落户北京,在南城一带开过金行,是个钟鸣鼎食的富贵人家儿。老康说他小的时候,家里还有四十多间房子,他是长孙,是老妈子给伺候大的。当年他爷爷曾一边抽着水烟袋一边跟他说:“小子哎甭管它时局是怎么个变法儿,往后你即便做不了金行的少东家,你也什么都不用干,爷爷给你留下的玩意儿够你吃几辈子的!”
于是老康从小就游手好闲,除了喜欢京剧没别的。儿时得过一场伤寒,好了以后他奶奶喂他鹤年堂的补药喂多了,结果把头发、眉毛都给“烧”秃了,于是才有了今天这个模样儿,让人见笑啦……
我多少懂一点儿国医,觉得老康说得在理儿。
接下来老康说,到了他爸爸这辈儿就不成了,赶上公私合营,便开始家道中落,“文化大革命”时期就更惨啦,连破“四旧”再抄家,稀里哗啦地就败了。而他长期以来又没有一技之长,现在只能靠倒腾祖宗留下的玩意儿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