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记》是20世纪最为异类的经典作品之一,给整个世界文学带来的启示和变化,无异于一粒种子和数年后满布各国的一片粮禾,一粒星火与几乎燎原了整个世界的一片红光。然而,它在于我,在20多年前的第一次阅读之后,埋下的却是我对故事无法释怀的困扰和不解。简单说,就是《变形记》中的一个硬邦邦的“假”字,使我如刺梗喉,长时间对这部经典无法接近和深入,只能是敬畏地沉默,如同仰望山顶的寺庙。我无法明白,一个人如何会在一夜梦醒之后,
弗兰兹?卡夫卡
《变形记》初版封面
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正如你家门前的一棵花草,在转眼之间,结出了一颗巨大的苹果,这情景让人无法相信、不敢相信。
困惑之中,无论找来多少有关的解释和论述,都不能帮助我理解格里高尔在《变形记》中所处的环境如何能把他“对立”、“挤压”成一只巨大的甲虫。由于卡夫卡的盛名,由于《变形记》的经典,我希望卡夫卡对此有必要的说明。我坚信这个叫卡夫卡的最具创造性的作家,一定在《变形记》的故事背后隐藏有从人到虫的那个“必然的过程”、“不得不变”的根据。于是,我开始第二遍、第三遍的阅读,企图从故事的深处寻找“由人而虫”的那种必然的蛛丝马迹。这样努力重读的结果只是徒劳,我在小说中几乎没有找到丝毫“变的过程和必然”,而只在小说第一部分的文字中,找到了许多人变虫后的“结果的碎片”。如:
特别是因为他(格里高尔)的身子宽得出奇,他得要用手和胳臂才能让自己坐起来;可是他有的只是无数细小的腿,它们一刻不停地向四面八方挥动,而他自己却完全无法控制。
他那些细腿在难以置信地更疯狂地挣扎。
他好几次从光滑的柜面上滑下来,可是最后,在一使劲之后,他终于站直了;现在他也不管下身疼得火烧一般了。接着他让自己靠向附近一张椅子的背部,用他那些细小的腿抓住了椅背的边。
他那些细腿的脚底上倒是颇有黏性的……一股棕色的液体从他嘴里流了出来……
在《变形记》第一部分的文字中,多处散落着这些黄金般的字句,只可惜这些字句虽有金的质地,却都是格里高尔由人而虫后的结果,而非由人而虫的必然和过程。
总之,无论《变形记》多么具有世界性的创造意义,卡夫卡这种只有结果没有“必然”的人为之“变”,让我难以接受,因为没有给我对其故事足以令人信服的描绘和证明。基于这样的困惑,我不得不试图从这位出生在奥匈帝国的作家的经历中寻求“由人至虫”的另外的必然——不是由人而虫的生理过程,而是由人而虫的精神之源和故事的内在依据。
我读卡夫卡的书信,也读卡夫卡的传记,但这些都没有帮助我找到格里高尔“一定要”、“不得不”由人而虫的依据。就像你硬要让植物在石板上开出鲜花,无论这些鲜花多么美丽,但你不能让我相信那花是真正的植物,无法不让我怀疑那花的虚假,哪怕那花散发着浓烈的香味。反之,哪怕是一束假花,只要它是插在有水的土壤之中,它也会给我带来逼真的信任。许多要证明格里高尔之变的徒劳的努力,使我隐约感到了卡夫卡敢于让人为虫的某种罕见的艺术勇气,而不是让人成虫的内在的艺术过程。而遮蔽这种勇气的是卡夫卡对格里高尔这个小人物的巨大同情和令人心疼的爱(伟大的爱与同情可以在小说中遮蔽一切艺术的不足和漏洞)。然而,我们为卡夫卡对格里高尔的爱所感动,却还是希望他写出格里高尔人虫之变的内在依据和交代。我的这种对故事合理性固执而倔强的态度,使我在十余年里对卡夫卡耿耿于怀,保持着尊敬的怀疑。这种怀疑甚至影响着我对《城堡》的理解和思考,以为无法让K真正进入的那座神秘城堡的,不是城堡本身的缘故,而是卡夫卡本人从创作伊始就已经扔掉了打开城堡的各种钥匙和可能。
就这样,“假”从《变形记》中突兀而生,朝着卡夫卡别的作品乃至他的全部创作浸淫蔓延,直到1991年秋季的一天,我第二次从书架上拿起《百年孤独》(不是《变形记》),仰躺在病床上开始阅读,才对卡夫卡的“假”有了回缓的理解和认识。需要老实说明的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如同一把突然袭来的文学火种,点燃了中国文学界阅读与模仿的旷野,可那时候,我几次试图去看这部名著,却如同碰到了一堵没有门窗的高墙,几次努力都未能看得进去,最终不得不把它收之高阁,放回书架。而在“许多年之后”,在我卧病的床榻上,感到疾病缠身时,百无聊赖的无意中,再次取阅《百年孤独》这部仅有20多万字的长篇巨著时,竟在忽然之间、猛然之间,有了如获至宝之感,仿佛在那一瞬间里,一扇天窗大开在了我的头顶,有一束光亮在那时不仅照亮了我对马尔克斯的阅读,还以《百年孤独》这本巨著的反光,照亮了《变形记》、《城堡》给我阅读中留下的暗影。
因此,我经常怀疑,每一部异类的名著,如《变形记》、《审判》、《百年孤独》、《一桩事先张扬的谋杀案》、《尤利西斯》、《追忆似水年华》、《喧哗与骚动》、《我弥留之际》和博尔赫斯的一些小说等,是否或多或少的都含有作家病态的思维和写作,所以,必须在我有病的时候才能和它们真正相遇并阅读和碰撞——我和《百年孤独》在病榻上的再次谋面,从第一页开始,我就手疾眼利地看到并拿到了走进马孔多镇那把神秘的钥匙——一种必然的、也只能属于小说的真实感,在《百年孤独》的第一页中轰然诞生,像饥饿中的烧饼,朝着我读书的嘴巴扑面而来。
在《百年孤独》第一页开篇的几行文字之后(给我惊奇和震撼的恰恰不是开篇的那几行文字),有着这样几行对我来说是惊天动地、至关重要,甚至可以说是“伟大”的叙述:
他(吉普赛人墨尔基阿德斯)把那玩意儿(磁铁)说成是马其顿的炼金术士们创造的第八奇迹,并当众作了一次惊人的表演。他拽着两块铁锭挨家串户地走着,大伙儿惊异地看到铁锅、铁盆、铁钳、小铁炉纷纷从原地落下,木板因铁钉和螺钉没命地挣脱出来而嘎嘎作响,甚至连那些遗失很久的东西,居然也从人们寻找多遍的地方钻了出来,成群结队地跟在墨尔基阿德斯那两块魔铁后面乱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