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时常给他打电话。随着时间推移,他俩聊天的时间越来越短。他想那家伙进了新学校,肯定认识很多新朋友,跟他的关系难免会淡。
他在青岛的疗养院,一住就是一年多。一年里妈妈忙着做生意,很少来看他,偶尔来一次,手里的电话响个不停,他本来就不耐烦她的唠叨,电话一响,他乐得赶紧开溜。
那天,他溜到走廊晃悠,无意中听到妈妈的对话。他只听了一句便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摔了下去。
他听到妈妈说:“时中原死了。”
事情往往就是这么出人意料,你以为已经到谷底了,他还是能给你创造个奇迹——更深的谷底。
接下来的八个月,他完全适应了黑暗,他甚至不想再睁开眼睛。爸爸的在天之灵是否在看着他。为何他感觉不到。明明他的世界没有一点光亮了,爸爸还是不敢现身。
妈妈对爸爸的死超乎寻常地冷漠,从不谈论,也不准他谈论。
他想知道爸爸怎么死的,葬在哪儿了,他想去祭奠。
妈妈愤怒地给了他一个耳光,咆哮着说:“忘记他,彻底忘记。人死了根本不需要祭奠。做这些无聊又愚蠢的事,对我们的人生丝毫没有价值!”
他捂着火辣辣的半边脸,从那以后,整整半年没有开口说话。
不说话又看不见的日子里,他只能靠听觉活着。
有一天早上,他不记得是哪一天,护士问他要不要看电视。
看电视?她不知道他瞎了吗?那时候他连发火都懒得,假装没听见。然后,他听到电视里传来罗大佑沧桑的歌声。
“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
他脑子里浮现出常晓春的样子。乌溜溜的黑眼珠和她的笑脸,他无法忘记她的容颜。他哼这首歌哼到不得不抽自己耳光才能停下。可对常晓春的回忆并没有因此而有所收敛。
他梦到她。梦里的常晓春是会发光的,她扎着羊角辫,眼睛很亮,穿着粉粉的毛衣。他梦到他们两个一起逃跑了。他们不停跑不停跑,躲开各方人马的追逐,由于速度太快他们飞了起来,飞出了云层,像个无可救药的抛物线一样离开了地球。
梦醒了以后,他陷入了不可遏制的思念。
他思念她那双穿过众人看着他的眼睛,思念他闭着眼睛时从风里吹过来的她的气息,甚至,他思念火车站外面,她忍着不哭的受伤的样子。
他好想见她,好想再带她去三元大厦的顶楼,好想在那里为她放一次烟花。他还可以吗,还有希望吗,她会原谅他吗?
这,就是他的十四岁。
十五岁那年隆冬,医院为他换上新鲜的眼角膜。
去医院拆纱布的路上,他和妈妈都很开心。自从爸爸走后,他们母子难得心平气和地在一起。
纱布拆开,几天适应期后,他不再畏光,也能看清楚东西。只是,他的世界没有颜色,好似坐在放映着黑白电影的巨大荧幕前,不同的是,从前他一觉得无聊就可以走,现在,却无处可逃。
医生耐心地给他做了各项检查,最终结论:心理因素。
多牛逼的原因。
妈妈不相信,认为是医院给的眼角膜有问题,要告医院。
医生解释说:心理因素对健康的影响不容忽视。他的色盲可能是由于失明期间死了父亲,过于悲痛,又没有得到疏导而造成的,跟眼角膜没有关系。
过于悲痛?他怎么没觉得,他更愿意相信是被他弄丢的蝴蝶的诅咒。他在百科书上看过,这流连花丛醉生梦死的脆弱生物,其实是色盲。
多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