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辉煌的少年时代结束了,随之而来的是因病辍学,自卑,孤独,以及为了生计的劳作,在砖瓦厂的石灰窑上当临时工,直到一九六四年响应号召作为知青去农村。也许他是打算终生做一名地道的正定农民的,但农民却很快发现了他有配合各种运动的“歪才”。于是贾大山在顶着太阳下地的业余时间里演起了“乐观的悲剧”。在大队俱乐部里他的快板能出口成章:“南风吹,麦子黄,贫下中农收割忙……”后来沿着这个“快板阶梯”他竟然不用下地了,他成为村里的民办教师,接着又成为入党的培养对象。这次贾大山被吓着了——使他受到惊吓的是当时的“极左”路线:入党则意味着被反复地、一丝不苟地调查,说不定他十六岁那点陈年旧账也得被翻腾出来。他的自尊与自卑强烈主宰着他不愿被人去翻腾。那时的贾大山一边做着民办教师,一边用他的编写才华编写着那个时代,还编出了“好处”。他曾经很神秘地对我说:“你知道我是怎么由知识青年变成县文化馆的干部么?就因为我们县的粮食‘过了江’。”
据当时报载,正定县是中国北方第一个粮食“过江”的县。为了庆祝粮食“过江”,县里让贾大山创作大型剧本,他写的剧本参加了全省的汇演,于是他被县文化馆“挖”了上来。“所以,”贾大山停顿片刻告诉我,“你可不能说文艺为政治服务不好,我在这上边是沾了大光的。”说这话时他的眼睛超乎寻常的亮,他那两只狭长的眼睛有时会出现这种超常的光亮的,那似是一种有重量的光在眼中的流动,这便是人们形容的犀利吧。犀利的目光、严肃的神情使你觉得你是在听一个明白人认真地讲着糊涂话。这个讲着糊涂话的明白人说:“干部们就愿意指挥种树,站在你身边一个劲儿叮嘱:‘注意啊注意啊,要根朝下尖朝上,不要尖朝下根朝上啊!’”贾大山的糊涂话讲得庄重透彻而不浮躁,有时你觉得天昏地暗,有时你觉得唯有天昏地暗才是大彻大悟。
一九八六年秋天我又去了正定,这次不是向大山约稿,是应大山之邀。此时他已是县文化局局长——这似乎是我早已料到的,他有被重新发现、重新“挖”的苗头。
正定是河北省著名的古城,千余年来始终是河北重镇之一。曾经,它虽以粮食“过江”而大出过风头,但最为实在的还是它留给当今社会的古代文化。面对城内这“檐牙高啄”“钩心斗角”的古建筑群,这禅院寺庙,做一名文化局局长也并非易事。局长不是导游,也不是只把解说词背得滚瓜烂熟就能胜任的讲解员,至少你得是一名熟悉古代文化的专门家。贾大山自如地做着这专门家,他一面在心中完整着使这些祖宗留下的珍贵遗产重放光彩的计划,一面接应各路来宾。即使面对再大的学者,专家贾大山也不会露“怯”,因为他的起点不是只了解那些静穆着的砖头瓦块,而是佛家、道家各派的学说和枝蔓。这时我作为贾大山的客人观察着他,感觉他在正定这片古文化的群落里生活得越来越稳当妥帖,举止行动如鱼得水。那些古寺古塔仿佛他的心爱之物般被他摩挲着,而谈到他和那些僧人、住持的交往,你在夏日习习的晚风中进一趟临济寺便一目了然了,那时十有八九他正与寺内住持焦师父躺在澄灵塔下谈天说地,或听焦师父演讲禅宗祖师的“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