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鸿儒约翰逊博士说,认为伦敦索然无味的人,对人生也必感到厌倦。约翰逊身为十八世纪的古典绅士,难免傲慢地认为伦敦是世界的中心。世人都说伦敦是冷漠的都市,但在冷漠之中,只要都市人自己的灵目与慧根犹存,必仍可发现世情之乐、人生之趣。
今年夏天,在一个黄昏路过泰晤士河畔的查科加纪念广场,见一书生模样青年,在国家美术馆前架起一天文望远镜。另有一告示牌,说今夜月白风清星光灿烂,正好从此镜中窥得太阳系的土星,每位只收五十便士。
见之不觉心动,毫不犹豫从他那具足有人高的天文镜中去窥探星象,果见如天鹅绒一般的太虚之中,在圆形镜的左上方,若有一个小白点隐约在浮动。定睛看时,又见豆般大的土星另有一白色光环围绕,原来那便是自小从《少年科学丛书》中初知、一直无缘识荆的另一星球。遂喜不自胜,遥想四五百年前,明代的万历皇帝接过传教士利马窦献上的天文镜之际,也是一样的心情。
在凡胎俗骨的闹市中,忽有刹那能神驰于天外,虽是惊鸿一瞥,也是一丝可喜的缘分。乃欣然解囊,给了那位街头的天文学家比五十便士多得多的几个铜板。他道谢连连,随即忙于接待下一位好奇的顾客。但我对他的谢意却远非一点金钱所能比拟。感谢他以一点小小的才华,为过路的城市人开拓出一片苍天,让我在嚣嚣的市声人烟里,忽得到片刻的顿悟与安慰。
所知是在那望远镜中的遥远星宿,永闪烁在营役的大化以外,眼前车流千里,与远处泰晤士河畔的一抹华灯,毕竟只是一片虚幻的红尘。人潮中那广邀遍地苍生观窥星座的青年,此刻竟带上一层淡淡的救世主色彩。
次日再走过广场,那人和那天文镜已不在。那位有悲天悯人之慨的智者,也许只是一个失业的大学生,向偶遇而有驻足仰观之缘的每一个陌生人,送上一副心灵的望远镜,那是一份何等廉价而珍贵的人生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