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双眼,望着天花板,白色。
一种莫名的陌生感朝我袭来,我翻了个身。
屏幕上显示的日期是,六月十四日。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Mazunte(马宗德)。
我正身处墨西哥的瓦哈卡海岸,一个来回只有几条街的海边小镇。《孤独星球》书中只用了几行字介绍这里,甚至在我来到墨西哥之后,发现很多墨西哥人竟然都不知道此地。这个小镇的居民不到三千人,却是嬉皮客的聚集地。这里海浪太大,海水蓝得都不适宜拍照,所以经常会被游客忽略——而这深得我心。此刻的夜晚,这里下起了大雨,海面漆黑一片,电闪雷鸣,浪声迭起,我坐在门前,看着。
来到这个小镇之前,我已在无数个陌生之地醒来。
这三年,我走过很多地方,在不同气候之中,醒来或睡去。在墨西哥这个小镇的几日里,我常独自去看海,当然,在这里我也有熟识的朋友和简单的生活——只是,我又要离开了,而这一次,我要回到那个我所逃离出来的上海。
三年前的某个周一早上,我推开玻璃门,刷卡,走进会议室,用三个小时来汇报上周工作内容,计划下周工作进度,再加上一堆在神游状态中的无聊讨论。
每周一早上的例会是每一个在场人的煎熬,但没有人会挂出不耐烦的神情。在每个周日夜晚,白天的这场三小时充满演技的会议几乎让我整晚失眠。我担心赶不上地铁,担心一口烂英文在会议中出洋相……
毫无意外,在每个周一早上的七点,我焦虑地睁眼,起床,洗澡,化妆,早餐。
出门,高峰地铁,在拥挤中毫无尊严而麻木地站上几站地,并反思这已经持续三年多的生活。终于,出地铁站的时候,我又一次,没有在九点准时出现在会议室。
但,今天,我的手机响了。
医生在那边拿着体检报告,对我宣告如下:身体里有一种癌体细胞,不能抽烟,不能喝酒,如果抗体足够坚强的话,余生就没事儿。
在我怔怔发呆时,他补充道:“也就是说,你是高危人群中的一员。”
那一天,医院走廊出奇安静,我坐在白色长椅上,看着窗外阳光,不知道第一个电话可以拨给谁——一定不是父母,我怎么可以告诉他们这些呢?
我拨通了C的电话,他是我十多年来的好朋友。
接通后,我开始大哭。
他用极小的声音,简短地说道:“我正在开会,回头再说。”
电话被挂断,忙音阵阵。
没有人可以帮助我,所有人都忙。
我走到长廊尽头,收起眼泪,面前有一扇通天大窗,窗外每一条街道,每一个信号灯,我都熟记于心。但,此时心中却又充满了陌生感。
这些年,我为自己做过什么呢?
念书,考大学,毕业,赚钱,养活自己——可至今,我仍是个每天挤着高峰地铁去奔命的小职员。我为自己赚得什么了吗?似乎什么都没有。
我生命中那场轰轰烈烈的爱情,最终也以俗气到底的小三登场而全剧终。这么烂的人生剧本,就这么坦荡地上演了,我可以拒绝草草收场吗?
我可以打破医生的预言,离开高危人群这个诅咒吗?我可以把青春不只是献给这家外企格子间吗?
我要给生活洗一次牌。
在我提交辞职信后,父亲开始采取冷战,母亲试图强攻。身为独生子女的我,和大多数人一样,从小备受宠爱。这么多年以来,娇生惯养的痕迹虽没有出现在我身上,但父母对我传统保守的家庭教育,让我的勇气与创意几乎都被抹杀在萌芽之中。因此,这一次,他们对我完全不理解。当然,我没有告诉他们我接到了医院那个电话。
离开公司的那一天,当那扇玻璃门关上时,我还是哭了。
淮海路上这栋熟悉的写字楼,我奋斗过的格子间,所有的一切都将与我告别,它们被我选择留在了身后。走过两个街区,我抬头看楼顶缝隙中的那缕阳光,美好温暖,它在这个城市的缝隙中,偶尔显身,但离开我已经太久太久了。
我要给自己一个很长很长的假期,做一个很美很美的梦。
再见,我的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