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三十五岁了。许多年前,我曾经无数次地设想过终结郎二性命的场景,时至今日,我也从没有过如此迫切地想要亲手杀掉一个人的念头。不得不承认,那一段时间,郎二是在我脑海中出现最多的人。然而,多年以后,在这样的地点以这样的方式和郎二相见是我始料未及的。
我靠在海岸风情洗浴中心男宾更衣室宽大的躺椅上,微微闭着眼睛,小口呷着刚刚泡好的冻顶乌龙,这茶有一股奶香,奶香很特别,使人安静。由于刚刚蒸过高温的干蒸桑拿,我的身上还挂着一层细微的汗珠,更衣室有些凉,我在备品架上拿下一条浴巾披在腿上,叫着服务生:“服务生,帮我拿一双干拖鞋。”
一个厚重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先生稍等,马上给您拿来。”
这声音似乎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老毛病,我知道又是我过于敏感了,只是一个洗浴中心的服务生而已,多年来,这样的敏感频繁地出现在我生活中的很多个时刻。
“先生,您的拖鞋。请您抬脚,我帮您换上。”服务生轻轻托起我的脚,准备放进干拖鞋中,他的手有些粗糙,粗糙着我挂着水珠的双脚。我向来没有这样的习惯,即便是在像海岸风情这样高档的洗浴中心,我也从不让服务生帮着换鞋换衣服,虽然我很清楚,那是他们最基本的工作职责。我微微睁开眼睛,示意服务生不必帮我穿鞋。服务生停止动作的刹那,我看到了他右侧脖子的刀疤,像晚霞消失前将天空撕开的最后一道红线,一模一样的颜色,一模一样的位置。十六年前,在那段每天想象着如何结束郎二抑或结束自己性命的日子里,这条鲜红的,蠕长的刀疤是我唯一的梦魇。
“郎二。”我的眼睛全部睁开了,盯着他,没有任何表情。十五年后,我是这家超五星级洗浴中心的VIP金卡贵宾,他,是一个以能够捧起我的双脚为荣的服务生。
我花一千元钱买断了郎二那一天的工作时间。确切地说是半天,因为我认出他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虽然海岸风情洗浴中心的男宾部刘经理一再表示只要我高兴,可以带走除老板以外的任何员工而无需买单,但在我的坚持下,他们还是替郎二收下了那一千块钱。郎二坐在我的“牧马人”越野车上,有些局促,我用眼角的余光从反光镜看过去,他正在努力地使自己显得自然些。我伸出右手帮他拉出安全带,扣在开关上时,连接处发出“嗒”的一声轻响,郎二条件反射般地弹了一下身子,我没有看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腿,在抖,他并不知道我要将他带到何处,但那一刻我很清楚,十五年的等待,十五年的仇恨,就在那条扣紧的安全带后面,就在他抖个不停的双腿上灰飞烟灭。
文科楼门前的土场早已没有了当年我们飞扬的身影,那座古老的日式三层小楼也终于在大前年,也就是郎二服刑的第十二年被眼前这座拔地而起的二十六层钢筋混凝土的现代建筑吞噬殆尽。和当年唯一相同的是两个男人——我和郎二——那时的男孩。我们买了十瓶冰镇的啤酒坐在路边的台阶上,瓶盖已经被郎二用牙齿一一撬开,做这个粗犷不已的动作时,他小心翼翼,甚至有些扭捏,像个女人。我原本想让食杂店的老板帮我们启开,郎二坚持这样,他说这样喝有感觉。说这话时,他声音微弱,不看我,我知道,是不敢;十六年前,他在跟我说话时同样不会看我,那时,是不屑。
这个现代化的城市刚刚结束了一天的繁忙,夕阳西下,我不知道我和这个刑满释放人员的身上是否披上了小说中时常能见到的那种“金色的余晖”,只是觉得随着廉价啤酒泡沫的涌出,自己的眼睛被某种东西迷蒙,我看到了年轻的我们在这片曾经的土场上挥洒青春的样子,我看到了我的唐淼熠熠闪光的虎牙,那些再熟悉不过的面孔一一向我走来,他们快乐着、骄傲着,他们微微闭着双眼,昂头,伸展开双臂拥抱蓝天,也许是要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