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儿子的前途,就算在家里卖了房子卖了车的年份,母亲也没有断过魏宣的钢琴课和英语家教。后来魏宣进了大学,靠这两项本事在新生里崭露头角,头一年就当了班长。魏宣至今记得他发表竞选演讲的场景。一上台他就牛烘烘地说,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本事,钢琴十级、英语八级我都考过了……话还没说完,只听得下边哄的一下子炸了堂,后头他再说什么,同学们也顾不上听了,万众一心地把他选成了班长。魏宣明白,母亲的愿望是要让他成为优雅斯文的绅士,但他更明白要是没有为积累财富永远不疲倦的父亲,他这小城市来的孩子,决不可能在全国知名的大学里出类拔萃。
柜员机事件发生之后,魏宣背着那些被叫作赃款的钱,踏上逃亡的路,在陌生的城市里东躲西藏无处安身,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没住过一间像样的旅馆,越走越明白这包里的钱不是自己的,总有一天得还回去。以前他从来不知道,钱是这么累人的东西。现在这一袋子沉甸甸的现钞,白天须臾片刻不能离手,晚上还得当作枕头用脑袋守护着它,只要身边有任何异常响动,哪怕只是刮来一股大点的风,他的心立刻也会咚咚乱跳一阵。人吓人,吓死人;人吓自己,死得更快。只有当这个钱袋子突然间不明不白地消失了,他才能重新找回轻松的感觉。
这一天,在某个城市肮脏的小面馆里,他要了一碗牛肉拉面,打算喂一喂不知道是饿是饱的肚子。被他诅咒过无数次的钱袋子,真的不翼而飞了。他不过是站起身,到旁边的桌子上弄了点油泼辣子,一回头发现放在椅子上的钱袋子不见了。那一瞬间,他好像真的轻松了,轻松到整个人差不多飘起来。哭喊,没有用;报警,不行;他能做的事情,只剩下张开嘴吃面。等吃完了这碗价值三十多万的面条,他的命运会怎样,已经很清楚了。吃完面,魏宣开启了已经关闭多天的手机,拨通了家里的电话,他想告诉父母亲,他要自首。
几乎连一通铃声都没响完,母亲的声音就传了出来,她在守候电话。母亲的声音沙哑而苍老,开口就说:魏宣,九九归一,你还是魏腾达的儿子。
魏腾达是父亲的名字,但这大半辈子,这个名字很少从母亲嘴里说出来。每次出现在母亲的话里,一定又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件。那几个字,像子弹出膛,一字一颗,颗颗射中了魏宣的心。魏宣听在耳朵里,分明在说:这是你的宿命,你在劫难逃。
他是魏腾达的儿子,这就注定了他的血管里跟父亲一样,淌着不安分的热血,从小到大,无论母亲多么小心地照看着他,提防他子继父行,也是枉然。这是血缘的力量,它的强大在于它永远不会被理性的牢笼锁住,即使你本人用尽了心力,即使你对它已经有了足够的警惕,即使你以为你自己已经窒息了它。而事实上,它一直在你的体内沉睡,如同一条蛇在寒冷的季节冬眠,静静地蛰伏着,等待复苏的时机。事到如今,魏宣再也不能否认,他多年来自以为稳重务实的个性,不过是一个脆弱的外壳,一个自欺欺人的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