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呢,右手拄着拐杖,左手拎着一只生锈的旧铁锅。这口锅是前几年搬进新房时,婆婆非要留下的。当时她说:村里供应再齐全,自家也不能锅都没有,到时候要是人家把你撵出来,不是连饭也吃不上了?山妹笑说:万爷宣布小尾巴村提前进入共产主义了,人人有衣穿、有饭吃、有房住,他还能让咱们走回头路,吃二茬苦?婆婆说:什么都是他给的,连咱们的命也都成了他的,哪天他跟你一翻脸,他叫你死,你就活不了。柱子说:人家跟咱好好的,翻的哪门子脸哪?婆婆冷笑一声:脸要翻当然是人家翻,轮不上咱们。就为这,咱们走到哪儿,都得带上自家的锅,省得心里慌。柱子对山妹说:老辈子人,锅就是一家人的衣食靠山,依了她吧。
那只锅进了新房,被挂在储藏室的墙上,挂了蜘蛛网,长了黄锈斑,从来没派过用场。谁想得到,最后还是被婆婆一句话言中,成了一家人最要紧的财产。
搬到山上第二天,屋场还没收拾好,两个孩子背着书包去上学,还没进教室就打道回家了。大浩告诉奶奶:老师说,以后我们不能上学了,矿上的希望小学只收矿工子弟。
婆婆有些急眼:你们怎么不是矿工子弟?你爹把命都送给矿上了。
缨络答道:他们说,原来算现在不算了,因为你不听万老板的话。
婆婆听到此话愣住了,一时语塞。冲孩子下手,她显然没想到。
陈山妹看见婆婆难受的样子,强忍住心中的悲伤去安慰她。婆婆一改往日威严,试探地问:山妹呀,我为柱子下辈子讨个好出身,留了他的尸,二十万打了水漂漂,孩子们书也读不上了,你不会怨我吧?
陈山妹嫁到吴家十多年,这是婆婆第一次对她表示歉意。柱子在世的时候,最盼望她们婆媳和睦相处,她自己也拼命讨好婆婆,细心伺候婆婆,却从来没有得到婆婆的好言好语,一场天灾人祸,让她们成了真正相依为命的亲人。想到这些,山妹又一次热泪长流。
陈山妹哭着对婆婆说:娘,山妹不怨你。柱子这辈子受苦受罪,还能让他尸身都落不下一个,下辈子再受苦?咱们再苦再难,只要能让孩子们读上书就行。村里学校不收,咱们就到乡上去读。
婆婆说:乡上的学校对小尾巴村的孩子都要加倍收钱,人家看着咱们眼红。
陈山妹擦掉泪水,很坚决地说:咱们攒,我跟厂子里说,每天做两个班,能多挣一份钱。
按照小尾巴村一带的乡俗,家有新丧的人,得过了七七四十九天,才能出门揽工做活儿。陈山妹过了柱子的七七,一大早赶去灯笼厂上班,厂长告诉她,她的工已经有人顶了,要她去财务室领了上半个月的工资回家。陈山妹拿着那薄薄的一叠钞票,在山路上跌跌撞撞地走,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婆婆充满期待的眼睛,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孩子们说,全家已经被逼到无路可走的绝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