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科迪勒拉山系绵延壮美,阿尔卑斯雪山宛如童话,看到她们时,只有感动,没有激动,没有看到黄山和泰山时的激动,因为身心的根系扎于此土非彼土。这种感言决不矫情,也不虚伪。倚在黄山的苍松下,你闭目冥想的是云海中的诗行,你不会在云海中迷失,你记得山下的方向,哪里是宣州纸,哪里是绩溪砚,兴安江的竹筏如何顺流直下,湿润的晨雾里能隐约分辨徽州商人昔日远行的古道。你和你儿时的伙伴坐在山涧的凉亭里,谈妙笔生花,饮毛峰新茶。很多年来,这幅画卷一直被我携带到所有的地方,即使画轴是那样沉重,也被我卷在随身的包里,害怕在任何时刻丢失。
有一次在旧金山市区拦了辆出租车到硅谷去会朋友。刚上车时觉得那司机英语的欧域口音很重,但猜不出是哪里人。偶然注意到一个细节,他脖子上挂的银坠上刻着“佛罗伦萨”的字母,有米开朗琪罗雕塑的图案。他打开车上的CD播放机,一路上,意大利歌剧不绝于耳,一曲接着一曲。他似乎有些歉意地看着我,笑着问我是不是不喜欢听。谈话间,知道他确实是意大利人,而且来自佛罗伦萨。我们攀谈得极其愉快,当得知我在那以前曾经访问过他的家乡时,他一把握住我的手,询问我对佛罗伦萨的种种印象。到达目的地时,他从车的后备箱里拿出一小瓶葡萄酒送我,并又一次握紧我的手说:“记住,伙计,意大利的葡萄酒比法国的好。”自20多岁移民美国,30年过去了,他对自己是意大利人的认同远远超过是美国人的认同,他说他睡梦里最多的场景总是祖父的葡萄园。
我又想起那个来中国教书的西班牙朋友贡扎勒,他大约15岁时离开西班牙去挪威念高中,然后又到英国伦敦读大学和工作,他生命中成长的最关键的年月是在盎格鲁撒格逊和日耳曼文化中度过的。也许你会认为,这个年轻人将会是全球化时代的“新新人类”,可他会斩钉截铁地告诉你,他是西班牙人。无论身在哪里,他都始终捍卫着自己是一个真正的西班牙人的信念。在这个全球化的世界上无论经历多少种文化的交相感染,他的性格、信念、风范、气息始终和佛朗明戈舞的热情、欢跃、血性一脉相连的。
在世界上许多大城市,那些多种文化大融合的多元化地区,依然可以看到不同的民族、文化圈的居民自然形成的独立居住社区,中国城、希腊村、德国社区、印度社区、阿拉伯区、泰国街、西班牙镇,在各自的社区里,可以买到来自母语国的许多食品和工艺品,一些传统习俗与风尚也在这里得以沿袭。日本人可以在他们社区附近的日本餐馆里吃到地道的寿司,墙上的富士山和樱花壁画、侍者穿的和服以及日式的座位包厢,都让你误以为身处东京的某个餐厅。中国人可以在春节时到中国城观看腾龙舞狮的喧闹盛景和高悬的红灯笼,中秋临近时月饼的香味也一样飘满了唐人街。在异乡的天宇下,在西式建筑群组成的都市街区里,那些精心保留的东方节目很像文化孤岛上的自娱自乐的仪式,有些寂寥,有些尴尬,但它们存在着,勾起对故乡的回忆,对母语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