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来时路上有松菊(5)

越过重洋越过山 作者:谢青桐


在宾夕法尼亚读硕士时,有一次上课,一位白人教授向舒兰提问,让舒兰介绍家庭成员以及她本人的宗教信仰。舒兰告诉大家,他们没有西方“有神论”意义上的宗教信仰。教室里一片沉寂,教授费解地看着舒兰,像目睹一个怪物一样。舒兰感到一阵受伤,她的诚实让她蒙受误解。舒兰嗫嚅着,想努力地辩解:“可我们有我们的道义、价值和情怀,有我们爱的伦理。”舒兰的声音很小,可教授还是听见了,她用一种轻蔑的口吻说:“可如果你的民族集体犯错误时候,你们选择沉默,还是选择逃避?”舒兰竭力维护自己:“我们可以选择独善其身,这是我的民族的文化中特有的。”这位教授丝毫不愿宽恕一个脆弱的孩子,“我无法理解。一个不信仰上帝的民族是不会懂得敬畏的。”舒兰鼓起了勇气,冷冷地对教授说:“对不起,老师。据我所知,美国的课堂上是不可以随便谈论私人的宗教信仰问题的。况且,你也不是上帝,你没有权利用审判的口吻和我说话。”为了抗议这位教授的偏见,舒兰向学校校长写了一封抗议信,然后愤然退学。

当舒兰返回纽约决定重新选择一所大学就读时,她收到了原先那所大学校长的道歉信,并告诉她,学校已对那位自以为是的教授进行了严厉的警告。舒兰拒绝了校长让她继续就读并提供奖学金的邀请。舒兰徜徉在纽约的街头,呼吸着异国的空气,那时候,她泪流满面。她在纽约第五大道上茫然地漫步,委屈地黯然落泪。纽约的春天浪漫多姿,她想起了北京的春天,还有她的故乡江南的春天。她不知道究竟哪一个春天才真正属于自己。

她少年老成的民族从一开始就不相信有超验的上帝和神灵,她的民族相信“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她的民族一语道破天机:既然宇宙浩如烟海,人如草狗,何必去追究无法穷尽的真理,又何苦与自己过不去,不如安时处顺,与天合一,与道合一。既然天道与人道合一,人就是靠得住的,仁与礼就在人的良心深处。在普天下人都还在茹毛饮血的童年时代,她的民族已经是风雅而矜持的长者。

舒兰是这个长者的后裔。如初春的蒲公英,突然脱离母体,飘向遥远的旷野。她落在新大陆的土地上,无知无觉,无声无息,飘零异乡的孤独感让她终日惶恐不安。可舒兰不想回去,因为她自己主动选择割断了各种各样与故乡联系的根须。在陌生的新大陆,似乎一切都与她无关,种族、多元化、民主、普选和星期六的野餐都无法让舒兰找寻到任何属于自己的归宿感。为了自我的新生,为了内心的自由,舒兰选择了基督教。这是舒兰20多岁人生中的一个非常事件,舒兰终于下决心把灵魂和爱献给了这个在她青年岁月中收容她的新大陆。

在纽约念书的时候,研究基金会资助舒兰去中东做学术考察。在巴勒斯坦和以色列边境一处有重兵把守的地方,舒兰亲眼见到过一些以色列士兵用糖果和布丁戏弄两个巴勒斯坦小男孩,并故意引诱孩子们发怒,被逼急了的孩子们破口辱骂,捡起石子掷向士兵。士兵们用枪瞄准他们,两个孩子顷刻间倒在血泊中。接着孩子的尸体被几个神色慌乱的士兵匆匆处理掉。舒兰站在一棵樱桃树下,目睹着这场杀戮,此时上帝和真主都在场。

在巴勒斯坦的孩子应声倒地的那一刻,舒兰明白了其实上帝的存在与否拯救不了那两个无辜孩子的生命。因为如果人类注定是贪婪的、排除异己的,历史的劫难就注定是永无休止的,生命就注定是悲哀无常的。在为自由肝脑涂地的世界上,佛陀、上帝和真主都一样缄默无言。

当舒兰从旅行包里取出相机拍下这幅景象时,一个荷枪实弹的以色列士兵飞快夺过舒兰的相机,打开后盖,扯掉胶卷。舒兰从那个以色列士兵娴熟的动作和麻木的脸上,突然看到人类在制造谎言、销毁证据时使用的暴力手段和流氓嘴脸。舒兰接过了士兵归还的相机,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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