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周缨长大了。在她生活的圈子里，基本上都是国民党高级官员的后代，他们被沉重的政治包袱压抑着。他们在街道、在学校都遭受到各式各样的歧视和压迫，他们被恶狠狠地叫做“狗崽子”。他们夹着尾巴做人，远离社会，但骨子里仍然有一种优越感，内心依然还残留着贵族式的清高、傲慢和冷漠，他们对那些贫民从骨子里瞧不上眼。只是他们切身体会到家庭过去的荣耀已经没落，空虚和失落让他们的清高傲慢呈现出一种病态，面容显得苍白忧郁。他们常常聚在一起，演奏乐器，高谈阔论，故作高深谈文学、谈音乐。他们小心翼翼地针砭时弊，极尽所能嘲笑贫民孩子的寒碜和卑微，以此满足内心的虚荣。

周缨和他们一样，也有对贫民的一种鄙夷，但她从小和林子青在一起，她感到他不一样，她钦佩林子青的勇敢无畏，喜欢他无尽的活力，崇拜他对音乐的痴迷和天赋。她在内心希望改造林子青，把他带入到她的生活圈子。她甚至觉得林子青的音乐才华远远超过他们，完全可以在这个圈子里，成为一个瞩目的人。

林子青心里有些自卑，但更不喜欢那些人，他不想和这个圈子里的人交往，但经不住周缨固执的劝说去了。而就只一次，他再也不愿意和这个圈子交往。

这个圈子里也有几个拉小提琴的男孩，其中有一个还拉得很不错。据说在这座城市也小有名气，他脸色苍白，显得颓废，萎靡不振，个子高高的，瘦瘦的，他们叫他“瘦子”。

瘦子看了看周缨借给林子青的小提琴，有些不屑：“国产琴，广州的，哼……”然后拿出自己的琴：“我这把琴是外国琴，捷克琴。”

周缨女友马丹丽嘴巴翘起，瞪了瘦子一眼。

瘦子略微调了一下琴弦，拉了一首《牧歌》，他放下琴显得有些得意：“这是我刚练完的曲子，如果我要拉那些练习曲，你们就听不懂了。我的老师是音乐学院的，你是跟谁学的？”

“我没有老师，我自己学着拉的。”林子青感到很压抑。

“哦……海派！”瘦子轻蔑地说。海派，是指没有经过学院派正规训练的，无基础无理论支持，一般会受到学院派的歧视，认为完全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瘦子看了看林子青说：“听说你的琴也拉得不错，拉来听听？”

周缨女友瞪了瘦子一眼，上前拿过瘦子的小提琴递给林子青：“来，你拉，让他听一下！”

瘦子有些得意：“拉吧，欣赏一下我的捷克琴。”

林子青想了想，拉起了《沉思》……

所有人都静下来。刚一拉完，周缨女友就大大咧咧地叫起来：“瘦子，咋样？他比你拉得好多了吧？”

瘦子尴尬地笑着，拿过琴反复看，他感觉自己的琴在林子青手里拉出的声音不一样，音色明显好多了。他还是强作镇静：“我不是海派，我是老师按照规范教的。”

周缨女友挖苦道：“瘦子，你的弯弯道理还多啊？”

旁边几个男孩说话了：“瘦子还是要正规多了，只有经过正规的训练，有扎实的基本功，以后拉曲子才能拉得更好。”

“这是阳春白雪，可不是下里巴人……”

这样的圈子就是，当你没有能力的时候，他们会带有一点儿同情地藐视你、奚落你。当你显示出能力的时候，他们又会嫉妒你。

林子青对他们还是很尊重。他们的衣着打扮很得体，言谈举止也很优雅，显示出大户人家的教养和素质。他忍受着那些男孩的夸夸其谈和自我满足。他看见他们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从他们的表情上，他感到他们对自己有一种轻蔑，碍于周缨的面子，他忍受着。

他不喜欢那些男孩对自己的一种满足，那是很肤浅地用音乐来粉饰自己，为了掩饰这样的肤浅，又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高谈阔论。

他最后离开这个圈子，是在和其他人发生冲突以后，他对他们彻底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