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对一地,山高水寒,林深路长,时有刀光剑影,自然适于夹坝生存。很多时候,土司对于夹坝的滋扰无可奈何,甚至有的夹坝行为还是当地一些土司组织实施或纵容指使的结果。但凡夹坝出没之地,生产力极度低下,百姓要承受物税与无偿劳役,于是,在这些地方,夹坝就成为一种相沿已久的生产方式,或者说是对生产力不足的一种补充。有清一代,川属藏区一直被夹坝四出的情形所困扰,朝廷和地方当局为此煞费苦心。阿来以文人特有的敏感和睿智,牢牢抓住了这个充满吊诡色彩的词汇,一方面借助浩繁卷帙的历史文献,在细密的史料爬梳中,逐一呈现上至中央、下至地方各权力部门对瞻对“劫盗”行为的讨伐;另一方面,又通过田野走访与神秘化的宗教思维,重构了瞻对土司一代代首领尤其是班滚、贡布郎加的传奇人生,再现了他们的“游侠”气质。阿来以鲜活的笔墨还原了历史,还原了瞻对部落的复杂与矛盾,从而统一了后来者从不同历史视角对其所形成的对立性的片面评价。
有趣的是,在长达两百余年的历史中,从清廷官兵、西部军阀、国民党军队,到西藏宗教军队乃至英国军队等等,都以不同的方式介入到这个弹丸之地,为这块边远贫穷之地带来现代文明,也搅得这里风生水起。仅以清朝为例,历史文献表明,每一次对“夹坝”的围剿不仅具有现实的必要性和紧迫性,而且具有合理性和正义性。为此,他们一次次调动八旗精兵远赴川西,派遣钦差大臣,可谓绞尽脑汁且又费尽时力,但结果是,面对仅万余人的瞻对部落,每一次都不得其终。
虽然阿来没有动用虚构的笔墨,再现一代代大清皇帝的尴尬和无奈,但是,清廷统治的无能和衰败,却已显露无遗。一些头脑清醒的官员,也并非没有看到问题的本质,如鹿传霖就提出“改土归流”的设想,结果遭到去职;凤全想继续改革,又命丧理塘;赵尔丰胸怀“治边六策”,与西藏张荫棠、联豫励精图治,“使得藏地一改上千年的沉闷,局面焕然一新”,然而又碰上辛亥革命,最终丧命于军阀刀下。民国来了。虽有“五族共和”的口号和梦想,然而在川属藏区,清朝留下的边军,民国后新编练的川军,受英国支持的藏军,以及一些被废除的土司自行恢复的武装,大寺院自行组织的武装等等,再度使这里战事频仍。直到1932年,刘文辉部击败藏军,这片土地才渐趋平静。
1950年,解放军第十八军仅派出一个排,未经战斗就解放了整个瞻化(1916年更名为瞻化县)。这个历史上极其“生顽的铁疙瘩终于完全熔化”,两百多年的“夹坝”纠葛,从此渐渐消解。
新中国成立后,瞻化县又更名为新龙县。“现在去新龙,早上从康定机场下了飞机,驱车西经道孚县、炉霍县、甘孜县,再转而南下,大半日之内,就已抵达新龙县城了。”阿来写道。两百年前的瞻对藏民不会想到,从县城出去,乡乡都有公路相通,最远的乡也可当天往返。在酒店茶楼,远来客和当地人,讲的都是如何发展藏区,开发藏地,特别是旅游资源的开发和利用。而有趣的是,这些旅游资源,就是当年清军难以克服的险山要隘与深峡,以及那些石头垒砌、形式古雅的碉寨。当地人甚至希望从强悍民风中挖掘精神性的文化资源,以康巴来命名。可惜这一名字已被他人注册。退而求其次,他们成功注册了一个新的名字:康巴红。这个红,是康巴男人头顶上的红,也是英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