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五五年,高更随母亲回到法国,回到了父亲的故乡奥尔良城(Orleans),开始接受正规的法国天主教传统教育,然而,高更却再也忘不了远在海洋另一边的异乡与异教文化,他注定了要再次出走。
三岁到六岁的记忆似乎成为高更一生寻找的梦境。
是梦境吗?南太平洋浩瀚蔚蓝,天空晴朗,白云飘浮,映照在蓝色天穹下巨大的教堂圆顶,基督教堂里混杂着西班牙贵族、军人与土著劳动者。
土著黑白分明的眼睛,宽而扁的颧骨,扁平的鼻子,厚而饱满的嘴唇,被烈日炙晒得褐红的皮肤,呢喃着西班牙与土著混合的语言……
那么鲜明的图像留在一个三岁到六岁的孩子脑海中,成为消磨不去、无法被替代的记忆。
然而图像忽然中断了……
六岁以后的高更被母亲带回法国,住在奥尔良,继承祖父的遗产,进入欧洲纯粹的白人的生活中。
图像忽然中断了,或许,因为“中断”,反而变成更强烈的渴望。
高更回到法国,回到文明,回到强势的白种人的欧洲,然而遥远异域的梦境却越来越清晰。此后,他一生只是在寻找着如何回到三岁至六岁的原点,回到狂野热烈的土著文化中,接续起中断的异乡梦境。
他在秘鲁时身边围绕着土著的保姆、女佣,她们朴实憨厚的五官是他童年最美好的记忆,还有那些华人仆佣,他们的黄皮肤、亚洲面孔,似乎都烙印在高更童年最初的记忆中。
画家的记忆不是抽象的文字,而是非常具体的视觉。
是不是童年最初的记忆会成为人一生永远的寻找?
高更此后在艺术创作里只是不断尝试“复制”他的童年的具体梦境。
那些神秘不可解的从古老印加文化传衍下来的图像语言,像一种符咒,像一种瘾,成为他血液中清洗不掉的部分。
他回到法国,回到欧洲白种人的世界,他接受白种人正规的学校教育,然而,他不快乐。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不快乐,他四顾茫然,找不到褐色皮肤、嘴唇宽厚的保姆,找不到脸颊扁平、眼神单纯的亚洲仆佣,他的童年的玩伴全部消失了。
甚至连那个童年头上披盖西班牙丝绸织花面纱的母亲也消失了。
母亲穿着一般法国女人的服装,少了在异域的贵族的傲慢,少了殖民地女性的狂野与妩媚。
高更怅然若失,一个失去童年梦境的男孩,站在都是白种人的奥尔良街头,说着流利的法语,然而他知道这一切都是残杀童年梦境的凶手。
高更终其一生只是想逃离白种人的世界,他憎恶教会学校的规矩,憎恶学校的制服,憎恶法语的优雅文法,憎恶教士们虚伪的笑容与礼节,憎恶主日的繁琐仪式,憎恶白种人自以为是的文明中空洞的装腔作势。
他迷恋着流浪,迷恋着异乡,迷恋一切荒野异域的肉体与原始,迷恋那大片大片走不完的茂密丛林,迷恋那有种动物体味的女性肉体。
他说:我要画出文明社会失落太久的蛮荒肉体的奢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