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如深深湖底,路灯将树影拉得很长。风卷过,树影萧萧扫过路径。像是风的伎俩,煤油路灯舞起细长的幽焰,把夜色搅得更为动荡。路面空寂冷清,竟有几分秋天的样子。
林家洋宅很安静,窗台下,养在笼子里的一只小金雀蹦跳不停,怨主人忘了把它收进房里。厅房里的石英钟已敲过午夜,宅子里的人早已进入梦乡。
林秋生只身一人待在书房里。遍地都是纸,大张的,小卷的,铺在地上,盖满桌面。厚帘子拉得很紧密,从外面看,书房漆黑一片,看不出任何动静。门是上了双层保险栓的。室内光线很暗,只有一盏小灯埋头泼下亮光,很精确地照亮桌上的画。
林秋生展开一幅赝品图,他闭着眼睛摸过纸面,碧玉扳指浮泛起动人的光。林秋生光滑的唇际徐缓绽开一个笑容,深深的,“对……就是这样的感觉……”
多年前,那个女人圆睁着一双怒眼,硬是要从他手中夺回那幅古画,林秋生不让,争执间,两人各执画的一端。
“你还给我!”女人气得面色绯红。林秋生能瞅得出来,她怕极了。
“还给你?这幅画当真是你的?这幅画是老佛爷赐给十三格格的,你只不过是个贼!”林秋生的声音尖利刺耳,“宫里偷宝的贼,抓到了有几个头都不够砍的!”
女人的声音软了下去,嘴巴仍倔强,“……是格格托我管的。”
“说给别人听去吧!”林秋生加大手劲,同时又担心画受损,僵持不下。
这画的确是女人趁格格不注意,从她的藏宝箱里偷出来的。她知道主子最在乎的就是这幅画,只要画在她手里,就不怕主子不带她一起离开这里,去……去法兰西。
女人天真地想着。
她厌恶暗无天日的宫廷生活,听说,那是个美好的国度。格格答应过带她一起走,可她不放心。在宫里过久了,人都会多长几个心眼。她必须具备可以要挟主子的条件。
只可惜,善良而自私的人们,总是经不起欺骗,套子编得越圆编得越深,就越兴高采烈地往里钻。女人竭尽所能帮助格格脱离这座禁城,使她能够同她的爱人一起远走高飞。可临走的那日,主子还是抛下她了……
她只不过是个奴才!
“死到临头了还做你远走高飞的美梦,趁早醒醒吧!”林秋生笑着,他是无意间得知这幅画的秘密,现在既然唾手可得,他就不会放过这次发横财的机会。江山破落,皇帝都逃亡了,他一个阉人能靠的也就只有这些身外之物。何况,天下宝百家姓,谁得到就是谁的,正如江山皇帝,没有不换代的时候。
几里之遥的城门外,已是炮火连天,哭声遍野。从檐角坠下的琉璃瓦像是惊醒了女人,她拿起近在身边的剪子,一划,将画工整地裁为两半。
……
那半幅渔夫图,他找了多少年了!女人杳如黄鹤,突然失去了踪迹。那天,她重新出现在他家门口时,林秋生一眼就认出了她!虽然老了,憔悴了,而且被家丁打得血流如注。七夫人搪塞说这女人是来无理取闹的,但直觉告诉他,女人是来要画的!待他想问个究竟时,那女人已神志不清了……
林秋生轻叹口气,他是为画叹息。
夜静悄悄的,只听到剪子裁过画纸的沙沙声。林秋生剪下半幅赝图,扬起小指,像一位娴静细心的妇人做针线活般,细巧地黏合缝隙。
这样,他就拥有了一幅“完整”的《仙子渔夫图》。
残月移过窗格子,夜风渐渐遥远,传送来码头的几许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