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现在,艾曲生心里明白向读大二的女儿提出“你退学算了”是有多荒唐,才绞尽脑汁地为他的自作主张铺垫一层又一层看似无辜的伪装。
“女的会识字,上超市买菜时能算个钱就够了,没必要读太多书。你看你几个姑姑,都是嫁了个好老公立马衣食无忧了。女的会做饭、收拾屋子,再打扮得好看点儿,性子温柔点儿,能给老公生个孩子就算完成使命。”他边说话边给自己盛汤,眼镜片蒙上一层白雾,也不知道有没有在看着我说话,“我都不指望你将来工作赚钱,给家里补贴,甚至养老都指不上,你总归是要嫁出去的。哪儿像铭臣,他一男子汉,担子就重多了……”
“我吃完了。”艾铭臣放下碗,起身回到客厅的电脑前戴上耳机,显然不愿被搅进这场早有预谋的谈话里。
“臣臣,你还没喝汤呢!”艾曲生回头叫他,见没动静,无奈地转回身进一步向我摊开主题,“前两天,你大姑说她熟人在三元桥那边的广告公司有个职位空缺,过了实习期后月薪能有六千,坐办公室的,跟你的专业也沾点儿边……”
“现在说这个太早了吧?”帷幕逐渐拉开,我开始了与他之间从小到大不知第几百次的博弈,“我还没毕业呢。”
“毕了业和没毕业,都是要找工作,有区别吗?区别是一个是你现在开始每个月往回拿钱,一个是再交两年够买台小车的学费却什么也没学着,两年后还要跟人去挤人才市场找工作。”——不愧是教语文的,乍一听这话竟是工工整整,逻辑清晰。
他又说了许多话,目的很明确,就是给我洗脑。等到我恍然大悟状地点个头,他就能以好人的姿态顺水推舟地把我处理了。
他从不由正面一刀刺穿你的心脏,非要用小匕首、钝箭、飞刀,站在老远朝你掷,一下下地戳在你皮肤上,等你浑身的血因为这每一道都不足以致命的伤口而流干,死得不明不白。
“您的意思是叫我退学?”
看他绕这么大圈子也不提正事,我忍不住捅破了这层窗户纸,斩首好过凌迟。
艾曲生假惺惺地一怔,把惊讶演给自己看。
我不劳他继续扮好人假装脑子里压根没想过叫我退学这回事儿,摆出认真探讨的态度说:“那这头两年不是白读了吗?”
“这叫及时止损……”从我眼神里看出来自己的演技并未得到欣赏,他终于不拐弯抹角了,“你弟弟要读大学了,你知道你妈每个月就那点儿钱,这个家还不是光靠我?千辛万苦把你们养这么大,读完书了以后,还得结婚、买房、养小孩,做父母的能不支援?全是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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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铁车厢里没什么人,我很奢侈地享受着一整条椅子。
当艾曲生涨红了脖子开始咆哮,早有预见的我就拿起收拾好的包跑了出来。虽然会顶嘴,但我从没跟他大声嚷过——闭嘴微笑,只想息事宁人——在他看来却是轻蔑与挑衅,更是怒不可遏。
哪儿有什么海阔天空,我退了再多步,浪还是会追过来,不把我拍死不罢休。
不过爸爸嗓门再大,也从不动手打人,这也是他颇为自豪的一点。他常常把“不赌不嫖不打女人”这句话像奖章般戴在身上,指责妈妈不知足,“我这么好的男人,上哪儿去找?”
我觉得他吵架时的言行像个不占理的女人,不跟你就事论事,偏以自己假想的正义来撒泼;动作幅度很小,激动时也就伸直了食指戳着你。
他本来就生得白,看年轻时的照片用“美男子”来形容一点儿也不夸张,但老了以后那份美并没能沉淀,对一个正经男人来说反而成了一种负担,使得这个年纪该有的大老爷们儿气场被违和的阴柔感取代。
妈妈跟爸爸初识的时候是个胖姑娘,她当时被他的好皮相迷了魂,也就随父母的意嫁了,竟不在意他一点儿也不爱她——爸爸当时有个恩爱的女朋友,被他妈硬生生以“太瘦了不好生养”这样的封建理由拆散,非给他安排相亲——所以,艾曲生对他奉旨成婚的妻子林殊唯一的感情,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