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寂寞是如此之深,他的爱是如此之烈,他不惜并且已经无数次烧毁了他自己。
他的最深的自我,连《野草》也无法表达净尽。但即便是《野草》,我们也无法全部明了。
他的爱,就是用来辜负的。他的热,亦是用来承受冰冻的。他的生,就是为了把它磨蚀和消亡。他的死,亦是为了绝不占我们的心地。
他一生的行动,都是为了恪守他的爱的信誓。他的爱,就是为了把我们送入他无法抵达的福地。
他就是那“死火”。“我”就是他的受助者。他和他的受助者都将作解放他人的牺牲。而这牺牲的价值在于引那“大石车”坠入冰谷中。
他是从不吝惜自己的毁灭的。他相信代价论。这一代价论与别样代价论之不同在于:这笔为了伟大目标而必须支付的牺牲,在他那里支付者是他自己;在领袖那里,支付者则为他人。
在行动之先即已确认的牺牲,是为了通向一个他所不知其所在的希望的天堂。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知道己身所处的乃是死地。如果别处也是死地呢?这是他犹豫再三的。但不能排除天堂的希望。为了这无法求证而只存于逻辑之中的希望,他愿“一掷身中的迟暮”。
他的从未动摇的牺牲的自觉,他的从未改变的爱的信誓,及为此信誓而付出的苛酷的努力和难言的错误,乃是他的最为悲壮动人之处。
为了他的信誓,他牺牲了自己强大的个性,去说那种销蚀和侵犯他个性的话语。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的内心一定始终跟自我进行着血腥的战争。
他终生都手持利刃。这利刃首先对准的不是身外的敌人,而是他自己那颗最柔软善感的心。他是中国有史以来自我意识最浩瀚和强烈的个人,但是正由于这浩瀚强烈的自我意识,他感同身受了他人痛苦的深渊。填平那深渊,是他从未明言的发愿。这愿力与地藏菩萨“地狱未空,誓不成佛”相等。正为此愿,他终生都与他的自我意识作着卓绝的抗战。
但地狱不可能空,因此他的自我战争显示着悲壮的徒劳。在徒劳之中,他的身躯与耶稣基督站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