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说来,法语古典、明丽,不像德语那样晦暗、深幽;因此它总是让基本轮廓脱颖而出,闪出光亮,即使进行明暗烁灭的对比,也不能忽视感官的欢愉,就是浪漫,也是对折的浪漫(only half romantic),是浪漫的古典。且看一段由沈宝基先生翻译的罗丹的艺格敷词(ekphrasis):
我看见希腊的青年,褐发的头上戴着紫罗兰花冠,和穿着飘动的衣裳的少女,同在庙内祭神。神庙的线条纯净壮丽;白石像肌肤,温暖明澈。我想象哲学家们到郊外散步,在古老的神坛边谈论“美”的问题;而这座神坛使他们不禁想起某一个神明在人间的艳遇。这时,鸟儿在青藤下,枫树上,月桂丛中歌唱,小河在天空下闪烁——这种自然境界,富有感官而又明朗宁静。
请你在想象中把女神像移置到美丽的金黄色的海岸上——海边种着橄榄树,波光闪闪,一望无际,浮着点点白色的小岛!
我们不用参看这段文字所指涉的雕像或绘画,这段文字本身就是一件古典主义的作品。它穆穆在上,明明在下,风神散荡处,令其后生晚辈在谈论帕特农神庙入口那种空灵的地方也是如此抽毫点注:
目标的一致产生了激情。以坚定的毅力来雕琢大理石,从而达到更纯洁、更清澈、更简洁的效果。人们做了献祭,清洗到无法再干净的地步,只剩下那些精炼的、强烈的东西像铜号一样发出清脆而壮烈的声音。(吴景祥先生译)
这段引文出自勒·柯布西埃的《走向新建筑》(Vers une Architecture),像他那样的现代艺术家也是用文字为颜料在画一幅古典主义的绘画。这就是法语的优雅。当福尔说:“我所构思的艺术史不是经由准确无误的诗意的移植,而是通过尽可能栩栩如生的诗意的移植完成的,它是由人类建构的造型诗章。”他就是这样造型自己的文字的。他的整部巨著,一幅幅的图像联翩而来,常常给人画中画或雕像纷至的感觉,就连讲到希腊的地理山水,也给他建构成了一幅“迢迢南浦,渺渺伊人”的画面,与罗丹的文字同一理路:
天空阳光灿烂,海面万道金光,好像水波下面光源在流溢闪烁。人在深蓝色海天之间,笼罩在金色光环之中。在这里,线条和块面组合得如此简明,在清澈的万顷碧波上衬托出如此清晰的剪影,以至天、地、人之间的本质联系都全都铭记在希腊人的脑海中。在世界上,没有别的地方能像希腊那样执着、努力和细密地诉诸智慧。在这块土地上,集中着世界上一切典型地貌。这里海湾比比皆是,远处是海平线和星罗棋布的小岛,金黄和淡紫色的海峡夹在大海中间。入夜,海面星光闪烁,直达远方。海峡像大自然的底座,一览无遗,平静安稳,托举着感激不尽的心灵。岩石每日从早到晚,都随着阳光的变化而重复着空间层次的组合变化。山岭上有黑黝黝的森林,河谷中有色泽浅淡的森林,干旱平地的四周环绕着层层叠叠的丘陵。河流夹在粉红色月桂树之间,举目望去,其全部流向尽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