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帮我擦完脸,转身去卫生间洗毛巾,我听着水池里哗哗的流水声,想着该怎样跟妈妈谈有关木月文书法的行情,让她既不惊讶,又不致于后悔得晚上睡不着觉。我这次回家是打着专门看望母亲的旗号回来的,尽管我心里知道主要目的是为了查询木月文那幅在香港苏富比拍卖行准备起拍的字画,与我家里珍藏的那幅几乎如出一辙,我感觉苏富比拍卖的那幅是赝品,木月文怎么可能同时画两幅一模一样的作品呢?艺术家最看中的是创新,雷同是艺术创作的大忌。可我决不能把此次回家的真正意图说出来,那会很伤妈妈的心,“儿行千里母担忧,母行千里儿不愁。”这是我小时候妈妈经常挂在嘴边上的话。
我已经五年没回家了,其实我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惦念妈妈,但我所从事的行业不可能让我一夜暴富,奔波而赚的小钱只能糊口,我经常发愁,不知何时才能完成自己的资本积累,要是我积攒了一定的钱,会买房子把妈妈接到自己身边,或者给妈妈在邺市买一套好房子,让她安度晚年。幸而我没有许诺,否则就成了空头支票,让我面对妈妈自己购买的房子时会多么汗颜。
作为演员的妈妈一生收入甚少,过去县剧团是要饭的单位,演员只给百分之六十工资,另外一部分要靠自己创收,我爸爸是剧团的司鼓,比我妈妈收入还少,我十六岁那年爸爸和妈妈随县剧团去乡下演出,不知是中了风还是着了凉,回来上吐下泄,去医院的路上就一命呜呼了。一切以后,我妈妈不过是一个孤单的女人,一个寡妇,无亲无靠,家庭的所有重担都是她一个人扛着,当生命中的这一刻来到,只剩下对逝者的无奈,此外一切都无关紧要了,逝者的在场并非真实,他的不在才是唯一的真实。我妈妈每天在舞台上风姿翩翩,嗓子都唱哑了,仍然只赚得我和她糊口的活命钱,我们始终住在县剧团的旧式筒子楼里,几户人家用一个厨房和厕所,彼此之间都没有秘密,哪个屋里传出屁声都知道是谁放的。我妈妈经常在半夜里感叹何时能有自家单独的住房,她有肾虚的毛病,半夜起来小解要在公用厕所门口等半天,要是里面的人正在出恭,她就要等上许久,否则她这边一走,那边不知何时又来了出恭的人,等轮到她的时候,膀胱都憋出炎症来了。
我上大学以后,我妈妈仍住在筒子楼里,我工作了,我妈妈还是住在筒子楼里,虽然我的身份是世界经济早报的记者,在天上飞来飞去是经常的事情,偶尔还会飞到国外进行采访,但我的薪金仍然只够自己消费,如今年轻人在外边创业是不容易的,因此我也无力接济母亲,我甚至不敢轻易恋爱,恋爱要花钱,我没有资本积累,正在进行中的资本积累少得微乎其微。
真正让妈妈住上大房子、过上舒心的生活的人是木月文,他的二十幅书法作品将妈妈一生的渴望变成了现实,在天浦县拥有成套的住房就已经是神话了,在邺市拥有住房简直是天方夜潭,木月文却让我妈妈变成了天方夜潭中的女主人。
妈妈内心的喜悦我是能感觉的,过去她总是皱着眉头,因为皱眉的时间过长,她的额头中间有一条竖纹,俗称苦纹。现在妈妈几乎不再皱眉了,那条苦纹也随之变淡,说起来你会感到奇怪,人年龄越大应该皱纹越深,可妈妈跟五年前相比,看上去皱纹浅了许多。她沉浸在拥有邺市大房子的喜悦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