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站在楼顶。几乎可以说是如愿以偿。自从搬到这栋大楼里来住,他就一直有一个强烈的愿望,那就是从被封的楼梯顶口爬上去。这是一栋数十年的老楼。从它建成之日起,它的楼梯顶口就一直封着。一茬一茬的住户想到楼顶上扩胸远眺或晒晒衣物什么的,但看了看那被封的顶口,顶多用手不可为而不为地轻轻推了推,又下来了。时间一长,他们就几乎忘记顶口已被封住这一显而易见的事实了。他们说,封就封住了,又安全,又暖和。但他不行。他一想到那个楼梯顶口,就有一种被戏弄、被摆布的感觉。他想,他必须推倒那个封顶。他已经一天也不能等待了。他性子很急。发现了生活的谬误恨不得拿橡皮擦急切地擦去。为此他总是结结巴巴,脸涨得通红。他晚上睡觉从不关窗户。相对于窒息,蚊子、老鼠和小偷又算得了什么呢。他无比地热爱生命、热爱自己。他极少与人交往。在不得已的集会中总是保持沉默。他的手,一从人群中抽出来,他便要不信任地盯着它们看,把它们吹了又吹。
他的工作在暗中悄悄进行。是的,由于顶口被封,即使是大白天,整个楼道也显得昏暗无比。他每天不声不响地弄下一两块砖,然后把它们放回原处,不让人看出破绽。昏暗中镶嵌着各种眼睛。虽然他知道他们来顶口的可能性极小。他们对顶口已经完全失去了兴趣和信心,但现在,假如他们发现他居然在拆封顶,一定会非常恼怒的。他们会指责他吃饱了没事干,或诬蔑他图谋不轨。在他的工作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差点出了意外。一对新拿到旧钥匙的男女兴冲冲地来到了顶楼。他们想到楼顶去表达一下他们的喜悦。当然那浓重的昏暗使他们有些沮丧。那男的为了表现某种气概,想狠狠踢那封顶一脚。但大概是意识到脚上的新皮鞋,便打消了念头。他们只是貌似深刻地接了一个吻,然后手牵着手,小心翼翼地下楼去了。
他终于把被封的顶口完完全全打开了。灰尘呛得他一阵咳嗽。他像个幽灵一样爬到光明里去。至于爬出去又干什么呢,他并不清楚。所以他刚站在那宽敞自由的屋顶上时竟有些无所适从。在决定怎么利用这突然而至的宽阔敞亮的屋顶前,他决定先四处走走。他感觉这栋大楼就好像地面向天空伸出的一只硕大的拳头,他就站在这个拳头上面。
他在楼顶得意忘形,大声地念出了什么。他不知不觉把步子迈得很快。他舒展双臂,做着扩胸运动。很久没做扩胸运动了。像很多人一样,在逼仄的空间里,不知不觉地把它给忘掉了。即使做,手总是碰到了黑暗中尖厉的家具和墙,胸里吸入了更多的铁屑一样的潮湿。也就是说,在封闭的房间里,做扩胸运动比不做扩胸运动有更大的坏处、更大的损害。现在,新鲜空气夹带着阳光进入他的肺部,使他产生了抒情的冲动。他情不自禁地吟道:
把封闭还给封闭吧,
把自由献给自由;
把戏弄还给戏弄,
把花朵献给花朵;
像飞翔一样飞翔,
像坠落一样坠落……
这时,他离天空无疑很近。他热爱所有离蓝天近的事物。他曾经想做一个飞行员,驾驭飞机穿过白色的云朵。但他在读初中的时候,就得了近视眼。他从体检线上被刷了下来。他开始寄希望于另一种飞翔。为了到达这一飞翔,他热爱了自己。因为他知道,没有自己,这飞翔便无法进行。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敏感,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迟钝。在别人敏感的地方,他常常迟钝,而在别人迟钝的地方,他却惊人的敏感。他总是那么容易地感到了戏弄,受到了伤害。他甚至忍受不了一些名词和动词(它们要么被曲解要么遭滥用)。正是它们,组成了那些僵硬、空洞而又威力无边的句子,众人皆知却又都装聋作哑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