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吾塞,如果有这样一个日子,所有孩子都在家,这时哈德别克也来了,那么那样的一天会热闹得像一枚氢气球,在吾塞的所有寂静时光中笔直无阻地浮到最高处。两个小男孩开始玩摔跤,还玩得像模像样,并遵从着正式的比赛规则。两人交叉双脚,搂住对方,互相扯住对方背后的裤腰,膝盖微曲,脚趾紧紧地抓地——这些都是严格规定的传统动作。然后斯马胡力一声令下,两人你前我后较量起来。兄弟俩各有输赢,毫不含糊。
摔跤之后大家又比赛翻跟头,打倒立,不亦乐乎。
而哈德别克、海拉提和斯马胡力三个大男孩也来了劲,回到木屋里掰起腕力来。斯马胡力很倒霉,谁都掰不过,掰一次输一次。每输一次我敲一下他的头。真没出息,输给海拉提也罢了,可输给比自己小了两三岁的哈德别克就太丢脸了吧。
斯马胡力当然不服气了,于是三人又出去比赛骑术,拼命强迫马后腿站立。这回哈德别克就不行了,他又扯又拽,可怜的马,嘴角都被铁嚼子勒破了,始终不能明白哈德别克到底想让它干什么。我一边骂:“坏孩子!”一边拾树皮打他。后来他们又强迫马倒着走路,更用力地扯着缰绳。马还是不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苦恼而不知所措。小孩子们则前前后后地帮着吆喝,为自己太小了,不能拥有自己的马而流露无限羡意。
喧哗的时光渐渐地还是平息下去了,大家满头大汗回到木屋喝茶。男孩子们捡出笑话集磁带,听起录音机来,大家边喝边听边笑。真是奇怪,里面的笑话明明反反复复听过无数遍了,还能笑得出来。只有玛妮拉不笑,为外婆一直不回家而气愤。这时谁也不敢惹她。但是又因为谁也不理她,令她更愤怒,一触即发,看情形已经拉开了打算哭一到两个小时的架势了。幸好这时,她的困意准时降临,便一个人怨艾艾地偎到斯马胡力的旧外套边躺倒。
剩下的人也像被传染了似的,一个挨一个倒下了。等我把茶水撤下,洗完茶碗,转身一看,木榻上已经睡满了。吾塞顿时寂静下来,像被泼了一盆冷水的火堆。只有录音机里的人兀自卖力地讲着笑话,并自个儿“哈哈哈”笑个不停。
但是更多的漫长白昼都是寂静的,大家各自出门,深深进入山林的某一个角落各做各的事——放羊,找牛,赶马,挑水。我干完分配给自己的家务活后,便蜷在毡房里深深地睡一觉。总是这样的:睡之前卡西还在身边走动、说笑,但醒来时,林海孤岛更寂静了,家里没有一个人。走出去站在栏杆边张望,四面山林也没有一个人。
我信步进入东面的林子,一路下山。走着走着,会在沼泽边突然遇到挑水的吾纳孜艾。天空阴沉,沼泽青翠明朗。吾纳孜艾蹲在水坑边抬起头看我,他的笑容像是圆月平稳地升起在莽林之中。
吾纳孜艾用水瓢一下一下地舀水。水瓢是海拉提自制的,把一只破旧的军用铝水壶的一面剖开,成为小盆状,再用一根木柄插在壶嘴里——正合适!很快两只小桶都盛满了,吾纳孜艾起身一手一只桶稳当当拎到岸上,挂在扁担两端,向山顶走去。
坡很陡,他沿着“之”字形慢慢迂回上升,走到一半时把桶放下来休息,并用水瓢舀水喝了几口。我站在沼泽边,一直注视着他。他喝了水,坐在那里久久都舍不得起身,最后竟往身后的草地上仰面一躺,睡起觉来。那么阔大的一面绿色山坡,就他一个小人寂静地躺在正中央,两桶水陪伴着他。时间都为这幕情景慢下了脚步。在上方,我们的山顶生活屏息等待着那两桶水的到来,暗暗地感到有些饥渴。云都停在山顶静止不动了。
孤独的还有玛妮拉,蹲在暴雨暂息的山顶秋千边,手持小棍长久地拨弄着脚边的泥土。
还有沼泽地里孤零零的白皮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