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脚下的路,恰从这世界正中间通过,像是天地大梦中唯一清醒的事物。我稳当当地走在路上。这里是大陆的腹心,是地球上离大海最遥远的地方。亚洲和欧洲在这里相遇,这是东方的西方,西方的东方……但是在这里,真正属于我的世界只有脚下的小路那么宽。我一步也不会离开这条路。我从不曾需要多么宽阔的通道,能侧身而过就足够了。像鸟在天空侧身飞翔,鱼在大海里侧身遨游。我从来不曾渴望过全部的世界。我只是经过这个世界,去向唯一的一个小小的所在。我只依赖熟知的事物而生活,我心有牵挂,不想迷路,不想回不了家。我在山野里,游荡在节制之中。但已经感到足够的自由。
只有在进城的时候,我才会有一次长时间游荡的机会。在城里不过只待一两天,可在路上却得走三四天(运气好的话)。那时,我会经过许多牧场,走进许多毡房。
进城的日子总是大家在很久以前就议定好了的。六月底的一天,我和送我的斯马胡力一大早就骑马向着西北方向出发了,我们穿过沿途重重叠叠的寂寞美景,去往石头路边的沙依横布拉克牧场。那里是进城的牧人们等车的一个较为集中的地方。但在那里,开小饭铺的巴合提古丽告诉我,昨天才开走了一辆车。那车等了三天才等够人。我一听懵了,不会还得再等三天吧……
巴合提十八岁,矮个儿,黑脸,短发,眼睛亮晶晶。和顾客做生意打交道的样子稍嫌腼腆,但干起活来却小鸟一样地利索欢快。她的小店只是河边草地上四根木头撑起的一块塑料棚布。她的菜单上只有拉面、汤饭和康师傅方便面等三种食物供顾客选择。不过这三样已经能够全面满足顾客需求了。连我这样大大见过世面的人到了山里都不敢奢望更多。要知道,在家里,顿顿奶茶干馕、干馕奶茶,吃得肠胃欲壑难填。虽然扎克拜妈妈每天都会给我们发两颗糖,但就那几滴甘露,对于我们久旱的大地来说,连地皮都打不湿。
总之,找车的事先不急,系了马赶紧点两份汤饭再说。哎,巴合提装汤饭的碗跟盆一样大!而且汤饭的色泽鲜艳,内容豪华,铺有青椒片、青菜、芹菜和蒜苔……还没品尝,就已经感到了幸福!等喝到嘴里更是幸福,烫乎乎酸溜溜,呼噜呼噜一会儿就喝得底朝天。巴合提真能干!不过想想看,若是我来做的话,味道也绝对不差,可能面片没她揪得匀……说不定这本生意我也能做呢。在山里开个小饭铺还蛮不错的,经营内容简单(只有三样),本钱小(只需一块塑料布四根木头一张桌子两根条凳,再到河边捡几块石头和点泥巴糊一个灶),运气好的话还不用交税。
沙依横布拉克已经很败落了,帐篷稀稀拉拉,数来数去不到十个。十年前我家在这里开杂货铺时,还很热闹的。而且那些年份雨水充沛,这块牧场上沼泽遍布。这些年气候变化很大,往日满目翠色之处竟变得干燥荒凉,草又薄又稀,汽车开过时尘土很大。
斯马胡力好有名气,还在喝汤饭时,他来到沙依横布拉克的消息就传遍了附近的毡房和帐篷。刚吃完饭,年轻人们就拎着啤酒找上门来了。我赶紧回避,一边四处转悠一边打听车的事。
一个穿着红雨靴的八九岁孩子拎着两个小桶,正小心地蹚水涉过山谷中哗啦啦的小河,去往对岸的泉水边打水。返回的时候,他先拎着一桶水过河,把水放到岸上后,再转身去取另一桶水。嗯,不能掉以轻心,水流虽浅,却很急促,水底卵石也应该很滑。等两桶水都平安送抵此岸了,小家伙这才爬上岸,一手拎一个桶,保持平衡,稳健地快步向家走去。
过去我也曾天天去那眼泉水边打水。当时这条河还很深很宽的,河心有小洲,河上架有独木桥。每到下雨的时候,那根木头滑溜溜的。我曾经从桥上掉下去过两次,我妈掉过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