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目睹了丈夫的变化,再目睹了时代一段比一段悲惨的考验;“二战”期间,你失去了一个女儿;“二战”过后,你的先生逃过了“二二八”却逃不过恐怖的阴影,终至彻底崩溃。在一切残酷的时代巨轮的烙印下,你含着泪,有时忍不住大哭,却始终坚持给孩子们一个温暖的家;不论多少深藏的悲痛、无声的失眠,白天你总提起菜篮,像仪式般为全家准备一桌丰盛的晚餐。
你那么爱美,除了给自己藏点翡翠外,什么都给了孩子。天堂上的你可知道,每一次全家聚一块儿,唱“母亲像月亮一样,照亮我家门窗”,没有一个家人不流泪;因为我们咏唱的不仅是一首歌,而是你如同歌词般无尽的爱。
亲爱的外婆,你一定没想到今年的我也已五十三岁半了;和我同年纪时,你已成了寡妇。当年抚育着我,孤独的你每夜入眠之前总轻轻抚着我的背,让我把手搁放在你的胸前;甚至到了上幼儿园大班、快七岁的年纪,你还宠着我每天出门帮我穿袜,回家翘腿喝奶瓶;阿姨们看不惯,你不客气地反瞪她们,心疼地说:“她从七个月起就没有妈妈。”宠爱着、呵护着,甚至上高中,你都怀疑我有没有能力过马路,能不能自己骑车上学;你的记忆中,好像我永远只有五岁。
迟了多少个年头,迟至我也接近中年,你才从我的睡梦中飘离;我也才从一个生命停格于十七岁的“小孩”苏醒,把当年被迫终止冻结的爱,慢慢融化。
诗人们曾经说,如果仰天长望,月光有时会铺成一条路,带着我们去见人生中最思念的人。昨夜,月光明亮,现在的我有如当年的你,也是孑然一身;亲爱的外婆,在你一百零二岁生日那一天,你我可以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共同向上天许愿,让月光铺成一条路,我发狂地奔向你,紧紧地再次拥抱你吗?
那是十七岁的我离开你时,亏欠你的最后拥抱。
二○一一年十月十九日